天光不等人，冬雪霁、白日青，谢了春红，绿了杨柳河堤。三月等不及元宵夜回过神，香囊里的鸢尾就随主人上了花轿。
八抬大轿吱呀吱呀地晃，鞭炮锣鼓响了一路。孩童蹦着跳着唱“新嫁娘”，团扇搁在腿上，听耳边花树垂下的流苏清脆相撞，宋临江第一次温柔笑着坐在花轿里，忍不住对未来有了期待。
哪怕糟心的声音从不止息。
新娘落轿，跨火盆，受司仪柳枝蘸水除晦，宾客欢呼逗笑，碍于身份不敢开过分的玩笑，由新郎官与新娘子牵红迈入喜堂。
“一叩首——苍天为凭，日月同辉！
“再叩首——后土作证，山河常在！
“三叩首——地久天长，伉俪情深！”
新人三拜，夫妻言笑晏晏接下宫里的贺礼后，新妇被众女拥着去到新房，王爷留在宴席徘徊酒宴。
王妃屋子比须臾楼大了不少，床铺底下撒满红枣桂圆花生，喜字贴妆镜，椒墙暖香缠绕。嬷嬷笑着说：“王妃娘娘不知道，这间屋子是王爷亲自布置的，撤了又装，装了又换，各地快马加鞭都寻了上好的礼品，就怕娘娘有一处不喜欢。”
刘妈红着眼眶道：“晋王殿下如此在乎我们娘娘，奴婢放心了。”
鹤羽抿嘴一笑，斜眼偷偷瞧宋临江，她端坐在床榻上，微微笑着看她们对话。
王爷快步到新房，脸上满是笑意。见到正主来了，小丫鬟们嘻嘻起哄道：“新郎官来啦，新娘子美不美呀？”
两人都害羞得开不了口。青绿婚服，金翠花树，美人面由一支绣花团扇遮挡着。今日过后，她就正式是自己的妻子了，任何人都夺不走。成屿胸腔一盆热血冲到双眼，心砰砰直跳，不知不觉间手都激动地发抖。
宋临江。
他内心一字一句念着这三个字，喜娘刚开口喊“请新娘却扇”，话音还没落，成屿就已经半大小子猴急似得握住新娘的手，轻轻拿开挡面的扇子。
扇子下美人含羞，瞧了他一眼便低顺了眉眼，细长的眼尾轻微颤抖，唇瓣轻抿，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白玉面颊泛上飞霞似的红，胭脂给了她肉眼可见的害羞。
新郎官看楞了神，没接上各位夫人娘子的调笑，她们相顾偷笑，头回见见端方如玉的晋王殿下像个呆小子。
我什么这么高兴？我喜欢的人不应该是明玉吗？为什么我见到宋临江嫁给我这么高兴？成屿依旧痴痴。
喜娘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看，忍着笑叫合卺。
两人合卺，喜娘开口便是吉祥话：“瑶池琼阶并蒂莲，金玉满堂屋下檐。月照合欢牵红线，瓜瓞架藤长延绵。”众人叫好，小心翼翼接下饮过三口的葫芦杯，立刻就捧上缠了红绳的剪子，剪子旁放一枚精美的小盒。
喜娘笑道：“请两位殿下共结发之欢。”
宋临江脸上的笑意有些淡，手指小幅度痉挛，不适感霎时被她强行按压下去。
重瞳说，刺下去。
刺下去，像你曾经做过的一样。
成屿暗红色喜服深深浅浅，就像一洼新陈相覆盖的血。
鹤羽狠狠眉头一跳，心里忽然绷起一根弦，她死死盯着宋临江拿起剪刀，手指尖默不作声拈起一根银针，随时都能打断突发情况。
宋临江眨了眨眼，伸手松下一缕发，剪下乌发由下人接过去。成屿也接过剪刀，取下自己的一缕发，喜娘小心用五色线缠了头发，两缕头发交合，逐渐看不出谁是谁的。喜娘边笑边将结发收入木盒，将其递给成屿。
鹤羽松了口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祝晋王殿下和王妃娘娘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诸位退了出去，留给小夫妻俩人。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两人都有些不习惯。成屿打破沉默：“一天下来，饿不饿？”
宋临江迟疑，小声道：“有些。”
成屿连忙端来瓜果茶点，道：“解了衣裳跟发冠罢，这一身要熬到晚上实在太累了。”
宋临江点点头：“殿下别待太久了，前院的官员宾客都等着您呢。”
新郎眼睛一刻不停看着她，依依不舍道：“等就等吧，江儿这么美，等多久都愿意。”宋临江抿嘴笑，推推殿下，无声催促他赶紧回了宴席。
门关上，峨眉悄悄进来，坐在宋临江身边，无声道：“你今天很美。”
宋临江笑。
峨眉又道：“西北传来急讯，突厥进犯边关，有一队先遣队刺杀将营，误杀了监军官，刺客被袁家将及时发现当场斩杀。”
“消息传到哪了？”
“离京还需一天一夜。”
驿使刚出西北，换马时发现马匹都被喂错了毒草，上吐下泻，没一匹能走，生生被拖了半日。等下一个驿站换马，夜里天干物燥，伙房火星点着了干草，惊了马，折腾半夜，驿使又累又困，长途跋涉速度就慢下来了。诸如此类的不顺一拖再拖，任是驿使意识到是有人从中作梗也已经被磨去不少时间。
宋临江手指一点一点抬放，下巴略微上扬，不忍似得摇摇头，叹了口气，无声道：“可怜人。给他个痛快。把急迅传给父亲吧。”
“是。”
门再次合上，屋子里再次沉入寂静。
等酒尽宾朋散去，成屿赶紧往新房走，临到门口，嗅嗅自己身上，冲身边小厮笑：“传水去。身上全是酒气，不洗干净了怕熏着王妃。”他调转方向，仔细擦洗直到身上没了酒气，才满意回房。
洞房花烛夜，春宵值千金。灯下的新娘子已经脱去复杂的外衫，取下金钗步摇，青丝如瀑。半倚床头，正打瞌睡。新郎悄悄坐在她身边，捞起她一缕乌发，想到三千发丝中有与自己结发而断的痕迹，新郎便忍不住笑。
手轻柔搭上她的头，让她缓缓靠进自己胸膛。她累了一天，此刻还没醒。新郎把她头发挽到脑后，露出一张白净脸庞，胭脂还没洗去，朱唇殷红，如白玉盘中一枚樱桃。
新郎目光灼灼，想等她醒，然而等了半天怀里人越睡越沉，忍无可忍，低头便含住宋临江的唇瓣。
跟想象中一样。柔软微凉，口脂的甜香吃尽了，撬开贝齿，是清苦的冷香。就像她这个人。侵略心作祟，动作一点一点加重。
被他这么折腾，宋临江终于不适地睁开眼，陡然见人这么亲近倍感不适，下意识就往外推，等她意识回笼，认清面前人是成屿了，眼中的厌恶和抵触瞬间化作平静，恭顺地接受他的轻吻。
新郎自亲吻起就一直等着她睁眼，没遗漏她变化的一点一滴。他心脏仿佛扎了一根刺，说不出来是见到她厌恶更疼，还是她装作乖巧更胜。
成屿停了动作，却仍然不舍得放开她。
宋临江问：“怎么了殿下？”
他握住宋临江的肩：“你不愿意吗？”
这话问的突然，宋临江眨了一下眼，对上成屿的双眼，柔顺道：“殿下多心了，妾身只是有些紧张。”
不，她不愿意。
成屿心中愈加失落，他松手起身，焦躁地踱步，张口却不知说什么。他想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绝不勉强你。
不对，如果你不喜欢这句躯体，我可以……
宋临江疑惑地看着他。
仿佛一团被狸奴挠乱的丝线，横牵旁引生出无数根须，交杂在泥下，揪不出一条可以说出口的脉络。成屿脸上带着明显的烦躁，像个想逗心上人开心却没辙的孩子。他像任何人，独独不是成屿。
宋临江冷眼旁观。
重生？傻了？还是话本里的夺舍？鬼上身？
“成屿”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终于开口：“本王……”他却眼尖瞧见宋临江脚边的香囊。
他弯腰捡起香囊，余光里宋临江手指下意识蜷缩了。许多事用不着明说，他霎时知道了，没打开，反将香囊归还给宋临江：“上元节那晚，我亲自去找你，他们都说那一夜该送心上人花。”
宋临江脸色变了。
“成屿”续道，“许是我来迟了，叫你接了别人的花。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接我的花。江儿，你别怕。”
宋临江头皮炸地发麻，身体已经做出防备状态。他抚上宋临江的脸，轻轻吻了她的眉心，而后无知无觉一头栽倒在床上。
宋临江推了推人，成屿睡熟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先撑到明天，或许他会不记得。宋临江希冀失忆重演，抱着这样的期待，她划破自己的手，让血染红丝帕，充作明日对宫里嬷嬷的交差。
次日一早，成屿醒来，他宿醉难受，脑袋混沌极好套话，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宋临江放下心来。新妇要侍奉公婆，皇子妃要趁早梳洗打扮赶去宫内给皇帝和娘娘们，她紧跟着起床，命人进来收拾。
命妇的朝服重重叠叠，只比婚服轻松三分，宋临江光走一段长街就面色发白了，请完安就换了衣服慢慢在御花园赏玩，为了舒心，也没让宫婢跟着。一时看的入神转角差点迎头撞上一个太监。
这太监年纪不小，却仍穿一身平常小太监的衣服，恐怕是犯了错被哪位主子厌弃。
太监低着头，仅瞧见裙尾的暗纹就知道自己惹到哪位尊贵的主子，忙跪在地上磕头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鹤羽见宋临江不在意，道：“起来吧，急急忙忙地要是冲撞了旁的贵人，也不知你有几条命。”
太监连忙起身谢道：“谢贵人开恩。”他抬眼瞄了一眼，刹那间惊惧异常，后脚拌前脚，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这么吓人吗？”宋临江温和道。
太监含糊道：“是奴婢，奴婢没站稳，贵人天人下凡，奴婢看呆了。”
鹤羽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马屁精。”
他试探问：“奴婢听说晋王妃娘娘今日入宫，娘娘可是走迷了路？”
宋临江笑：“是啊，正好碰见你了。瞧公公年长许多，在宫里见识多，不如你带本宫转转吧。”
太监满口答应，忙起身开口向宋临江介绍宫景，散步一会儿，宋临江道：“公公说的许多好景却都不是本宫想瞧的。”
“哎哟看奴婢这不长眼力见的，”他闻言，装模作样扇了自己一耳刮子，而后讨好问道，“娘娘想看什么？这宫里奴婢从小出入，熟的很。”
鹤羽懂了她的心思，答道：“公公糊涂，王妃娘娘的母亲，瑞懿公主在宫里长大。女儿成人，思念母亲，自然是想去看看公主故居了。”
太监笑容顿时僵住了。
宋临江轻笑：“公公，请指路吧，本宫的确想见见娘亲幼年玩乐的地方。公公带路吧。”
皇帝感念侄女早逝，为表哀思，特意留下了成溋的宫殿，如今尚在，只是无人打扫，渐渐荒芜了，寂寞清幽，与冷宫何异。
草木疯长，落叶积的一层又一层，逐渐覆盖了二十多年前的痕迹。幼年成溋扎好的秋千还在，如今只有宫里狸奴会玩了。大波斯猫瞪着幽幽绿眼，俨然一派主人姿态巡视这些不速之客。殿内几声幼猫孱弱低唤证明里头比之前的须臾楼还不如。
宋临江缓缓拂过胡乱攀爬的蔷薇，它们往阳光延伸，枝叶粗壮，根茎深深扎入土壤和墙缝。现在正值花期，蔷薇热烈锦簇，毫无规格，生机勃勃。但是这栋墙被蔷薇如此钻缝缠绕，已经成了危墙，不过两年就该轰然倒塌。
“我娘死的时候，蔷薇还没开这么好，桃花也才刚开呢。公公，你瞧见过我娘吃红颜散死去的模样吗？我那时年纪太小了，记不得，不如你说说吧。”宋临江站在花墙前，人面蔷薇相衬，她折了蔷薇一瓣一瓣撕下来，芳华落在公公下跪身前，美得怵目惊心。
她笑意深深，眼眸却中毫无情感，瞧着公公如同看一个死人。
她知道了，她要一个一个来报复了。
公公不住磕头请罪，青石板上的血迹捣碎了蔷薇，花泥与血相融，腥味和幽芳共同构成奇异的香。
“娘娘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跟奴婢无关啊。”
他是数把刀之一，用完了刀，新朝自然容不下肮脏的污血的存在，一个背主的奴婢，皇帝不会用的放心，更何况已经有了新的好用的工具，哪里还需要他呢？或许又有曾经的叔侄之情午夜梦回能令他动容一二，于是年纪这么大的太监没有晋升，成了任人宰割的多余人。被抛弃这么多年，他该感激皇帝仁慈没有结果了他的性命，还是该后悔背弃旧主？
宋临江丢掉花蒂，收起笑意，一字一句道：“你不认得本宫，引我至此，意图冒犯，幸好我的侍女及时赶到，将你就地正法。”话音刚落，峨眉抽了一根宋临江头上的发叉，径直刺进太监的脖颈。
他抽动几下身体，瞪着眼睛，面目狰狞死去。
八抬大轿吱呀吱呀地晃，鞭炮锣鼓响了一路。孩童蹦着跳着唱“新嫁娘”，团扇搁在腿上，听耳边花树垂下的流苏清脆相撞，宋临江第一次温柔笑着坐在花轿里，忍不住对未来有了期待。
哪怕糟心的声音从不止息。
新娘落轿，跨火盆，受司仪柳枝蘸水除晦，宾客欢呼逗笑，碍于身份不敢开过分的玩笑，由新郎官与新娘子牵红迈入喜堂。
“一叩首——苍天为凭，日月同辉！
“再叩首——后土作证，山河常在！
“三叩首——地久天长，伉俪情深！”
新人三拜，夫妻言笑晏晏接下宫里的贺礼后，新妇被众女拥着去到新房，王爷留在宴席徘徊酒宴。
王妃屋子比须臾楼大了不少，床铺底下撒满红枣桂圆花生，喜字贴妆镜，椒墙暖香缠绕。嬷嬷笑着说：“王妃娘娘不知道，这间屋子是王爷亲自布置的，撤了又装，装了又换，各地快马加鞭都寻了上好的礼品，就怕娘娘有一处不喜欢。”
刘妈红着眼眶道：“晋王殿下如此在乎我们娘娘，奴婢放心了。”
鹤羽抿嘴一笑，斜眼偷偷瞧宋临江，她端坐在床榻上，微微笑着看她们对话。
王爷快步到新房，脸上满是笑意。见到正主来了，小丫鬟们嘻嘻起哄道：“新郎官来啦，新娘子美不美呀？”
两人都害羞得开不了口。青绿婚服，金翠花树，美人面由一支绣花团扇遮挡着。今日过后，她就正式是自己的妻子了，任何人都夺不走。成屿胸腔一盆热血冲到双眼，心砰砰直跳，不知不觉间手都激动地发抖。
宋临江。
他内心一字一句念着这三个字，喜娘刚开口喊“请新娘却扇”，话音还没落，成屿就已经半大小子猴急似得握住新娘的手，轻轻拿开挡面的扇子。
扇子下美人含羞，瞧了他一眼便低顺了眉眼，细长的眼尾轻微颤抖，唇瓣轻抿，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白玉面颊泛上飞霞似的红，胭脂给了她肉眼可见的害羞。
新郎官看楞了神，没接上各位夫人娘子的调笑，她们相顾偷笑，头回见见端方如玉的晋王殿下像个呆小子。
我什么这么高兴？我喜欢的人不应该是明玉吗？为什么我见到宋临江嫁给我这么高兴？成屿依旧痴痴。
喜娘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看，忍着笑叫合卺。
两人合卺，喜娘开口便是吉祥话：“瑶池琼阶并蒂莲，金玉满堂屋下檐。月照合欢牵红线，瓜瓞架藤长延绵。”众人叫好，小心翼翼接下饮过三口的葫芦杯，立刻就捧上缠了红绳的剪子，剪子旁放一枚精美的小盒。
喜娘笑道：“请两位殿下共结发之欢。”
宋临江脸上的笑意有些淡，手指小幅度痉挛，不适感霎时被她强行按压下去。
重瞳说，刺下去。
刺下去，像你曾经做过的一样。
成屿暗红色喜服深深浅浅，就像一洼新陈相覆盖的血。
鹤羽狠狠眉头一跳，心里忽然绷起一根弦，她死死盯着宋临江拿起剪刀，手指尖默不作声拈起一根银针，随时都能打断突发情况。
宋临江眨了眨眼，伸手松下一缕发，剪下乌发由下人接过去。成屿也接过剪刀，取下自己的一缕发，喜娘小心用五色线缠了头发，两缕头发交合，逐渐看不出谁是谁的。喜娘边笑边将结发收入木盒，将其递给成屿。
鹤羽松了口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祝晋王殿下和王妃娘娘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诸位退了出去，留给小夫妻俩人。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两人都有些不习惯。成屿打破沉默：“一天下来，饿不饿？”
宋临江迟疑，小声道：“有些。”
成屿连忙端来瓜果茶点，道：“解了衣裳跟发冠罢，这一身要熬到晚上实在太累了。”
宋临江点点头：“殿下别待太久了，前院的官员宾客都等着您呢。”
新郎眼睛一刻不停看着她，依依不舍道：“等就等吧，江儿这么美，等多久都愿意。”宋临江抿嘴笑，推推殿下，无声催促他赶紧回了宴席。
门关上，峨眉悄悄进来，坐在宋临江身边，无声道：“你今天很美。”
宋临江笑。
峨眉又道：“西北传来急讯，突厥进犯边关，有一队先遣队刺杀将营，误杀了监军官，刺客被袁家将及时发现当场斩杀。”
“消息传到哪了？”
“离京还需一天一夜。”
驿使刚出西北，换马时发现马匹都被喂错了毒草，上吐下泻，没一匹能走，生生被拖了半日。等下一个驿站换马，夜里天干物燥，伙房火星点着了干草，惊了马，折腾半夜，驿使又累又困，长途跋涉速度就慢下来了。诸如此类的不顺一拖再拖，任是驿使意识到是有人从中作梗也已经被磨去不少时间。
宋临江手指一点一点抬放，下巴略微上扬，不忍似得摇摇头，叹了口气，无声道：“可怜人。给他个痛快。把急迅传给父亲吧。”
“是。”
门再次合上，屋子里再次沉入寂静。
等酒尽宾朋散去，成屿赶紧往新房走，临到门口，嗅嗅自己身上，冲身边小厮笑：“传水去。身上全是酒气，不洗干净了怕熏着王妃。”他调转方向，仔细擦洗直到身上没了酒气，才满意回房。
洞房花烛夜，春宵值千金。灯下的新娘子已经脱去复杂的外衫，取下金钗步摇，青丝如瀑。半倚床头，正打瞌睡。新郎悄悄坐在她身边，捞起她一缕乌发，想到三千发丝中有与自己结发而断的痕迹，新郎便忍不住笑。
手轻柔搭上她的头，让她缓缓靠进自己胸膛。她累了一天，此刻还没醒。新郎把她头发挽到脑后，露出一张白净脸庞，胭脂还没洗去，朱唇殷红，如白玉盘中一枚樱桃。
新郎目光灼灼，想等她醒，然而等了半天怀里人越睡越沉，忍无可忍，低头便含住宋临江的唇瓣。
跟想象中一样。柔软微凉，口脂的甜香吃尽了，撬开贝齿，是清苦的冷香。就像她这个人。侵略心作祟，动作一点一点加重。
被他这么折腾，宋临江终于不适地睁开眼，陡然见人这么亲近倍感不适，下意识就往外推，等她意识回笼，认清面前人是成屿了，眼中的厌恶和抵触瞬间化作平静，恭顺地接受他的轻吻。
新郎自亲吻起就一直等着她睁眼，没遗漏她变化的一点一滴。他心脏仿佛扎了一根刺，说不出来是见到她厌恶更疼，还是她装作乖巧更胜。
成屿停了动作，却仍然不舍得放开她。
宋临江问：“怎么了殿下？”
他握住宋临江的肩：“你不愿意吗？”
这话问的突然，宋临江眨了一下眼，对上成屿的双眼，柔顺道：“殿下多心了，妾身只是有些紧张。”
不，她不愿意。
成屿心中愈加失落，他松手起身，焦躁地踱步，张口却不知说什么。他想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绝不勉强你。
不对，如果你不喜欢这句躯体，我可以……
宋临江疑惑地看着他。
仿佛一团被狸奴挠乱的丝线，横牵旁引生出无数根须，交杂在泥下，揪不出一条可以说出口的脉络。成屿脸上带着明显的烦躁，像个想逗心上人开心却没辙的孩子。他像任何人，独独不是成屿。
宋临江冷眼旁观。
重生？傻了？还是话本里的夺舍？鬼上身？
“成屿”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终于开口：“本王……”他却眼尖瞧见宋临江脚边的香囊。
他弯腰捡起香囊，余光里宋临江手指下意识蜷缩了。许多事用不着明说，他霎时知道了，没打开，反将香囊归还给宋临江：“上元节那晚，我亲自去找你，他们都说那一夜该送心上人花。”
宋临江脸色变了。
“成屿”续道，“许是我来迟了，叫你接了别人的花。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接我的花。江儿，你别怕。”
宋临江头皮炸地发麻，身体已经做出防备状态。他抚上宋临江的脸，轻轻吻了她的眉心，而后无知无觉一头栽倒在床上。
宋临江推了推人，成屿睡熟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先撑到明天，或许他会不记得。宋临江希冀失忆重演，抱着这样的期待，她划破自己的手，让血染红丝帕，充作明日对宫里嬷嬷的交差。
次日一早，成屿醒来，他宿醉难受，脑袋混沌极好套话，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宋临江放下心来。新妇要侍奉公婆，皇子妃要趁早梳洗打扮赶去宫内给皇帝和娘娘们，她紧跟着起床，命人进来收拾。
命妇的朝服重重叠叠，只比婚服轻松三分，宋临江光走一段长街就面色发白了，请完安就换了衣服慢慢在御花园赏玩，为了舒心，也没让宫婢跟着。一时看的入神转角差点迎头撞上一个太监。
这太监年纪不小，却仍穿一身平常小太监的衣服，恐怕是犯了错被哪位主子厌弃。
太监低着头，仅瞧见裙尾的暗纹就知道自己惹到哪位尊贵的主子，忙跪在地上磕头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鹤羽见宋临江不在意，道：“起来吧，急急忙忙地要是冲撞了旁的贵人，也不知你有几条命。”
太监连忙起身谢道：“谢贵人开恩。”他抬眼瞄了一眼，刹那间惊惧异常，后脚拌前脚，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这么吓人吗？”宋临江温和道。
太监含糊道：“是奴婢，奴婢没站稳，贵人天人下凡，奴婢看呆了。”
鹤羽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马屁精。”
他试探问：“奴婢听说晋王妃娘娘今日入宫，娘娘可是走迷了路？”
宋临江笑：“是啊，正好碰见你了。瞧公公年长许多，在宫里见识多，不如你带本宫转转吧。”
太监满口答应，忙起身开口向宋临江介绍宫景，散步一会儿，宋临江道：“公公说的许多好景却都不是本宫想瞧的。”
“哎哟看奴婢这不长眼力见的，”他闻言，装模作样扇了自己一耳刮子，而后讨好问道，“娘娘想看什么？这宫里奴婢从小出入，熟的很。”
鹤羽懂了她的心思，答道：“公公糊涂，王妃娘娘的母亲，瑞懿公主在宫里长大。女儿成人，思念母亲，自然是想去看看公主故居了。”
太监笑容顿时僵住了。
宋临江轻笑：“公公，请指路吧，本宫的确想见见娘亲幼年玩乐的地方。公公带路吧。”
皇帝感念侄女早逝，为表哀思，特意留下了成溋的宫殿，如今尚在，只是无人打扫，渐渐荒芜了，寂寞清幽，与冷宫何异。
草木疯长，落叶积的一层又一层，逐渐覆盖了二十多年前的痕迹。幼年成溋扎好的秋千还在，如今只有宫里狸奴会玩了。大波斯猫瞪着幽幽绿眼，俨然一派主人姿态巡视这些不速之客。殿内几声幼猫孱弱低唤证明里头比之前的须臾楼还不如。
宋临江缓缓拂过胡乱攀爬的蔷薇，它们往阳光延伸，枝叶粗壮，根茎深深扎入土壤和墙缝。现在正值花期，蔷薇热烈锦簇，毫无规格，生机勃勃。但是这栋墙被蔷薇如此钻缝缠绕，已经成了危墙，不过两年就该轰然倒塌。
“我娘死的时候，蔷薇还没开这么好，桃花也才刚开呢。公公，你瞧见过我娘吃红颜散死去的模样吗？我那时年纪太小了，记不得，不如你说说吧。”宋临江站在花墙前，人面蔷薇相衬，她折了蔷薇一瓣一瓣撕下来，芳华落在公公下跪身前，美得怵目惊心。
她笑意深深，眼眸却中毫无情感，瞧着公公如同看一个死人。
她知道了，她要一个一个来报复了。
公公不住磕头请罪，青石板上的血迹捣碎了蔷薇，花泥与血相融，腥味和幽芳共同构成奇异的香。
“娘娘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跟奴婢无关啊。”
他是数把刀之一，用完了刀，新朝自然容不下肮脏的污血的存在，一个背主的奴婢，皇帝不会用的放心，更何况已经有了新的好用的工具，哪里还需要他呢？或许又有曾经的叔侄之情午夜梦回能令他动容一二，于是年纪这么大的太监没有晋升，成了任人宰割的多余人。被抛弃这么多年，他该感激皇帝仁慈没有结果了他的性命，还是该后悔背弃旧主？
宋临江丢掉花蒂，收起笑意，一字一句道：“你不认得本宫，引我至此，意图冒犯，幸好我的侍女及时赶到，将你就地正法。”话音刚落，峨眉抽了一根宋临江头上的发叉，径直刺进太监的脖颈。
他抽动几下身体，瞪着眼睛，面目狰狞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