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两界自上古起便多有嫌隙,谁也看不顺眼谁的做派。

    虽说近来一段时间里,双方的关系有所缓和,也在神尊见证下立下仙魔盟誓,趋向和平共处,不至于一见面便喊打喊杀,但一个身负两族血脉的孩童实则并不容易被人们接受。

    也因此,枝玉尚且年幼时也有过一段躲躲藏藏的日子,躲得是什么人,她记不太清楚了。

    她那是还不是“枝玉”这个名字,母亲唤她小桑,随母亲的姓氏,叫做——祁桑。

    她那时从未见过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小孩子只有母亲。

    记得那时,母亲身上时常会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时是魔族下手,有时是仙门下手。

    母亲修为虽高,但暗箭难防,尤其还带着她,所以她们每过几个月便要换一个地方住。

    她在还认不全十四洲都有哪些洲府的年纪时,便将十四洲走了个大半。

    好在这种日子没持续多久,母亲带着五岁的她安居在一处僻静的谷中。

    谷中种满了月川槿,白日里和普通的花没什么两样,香气也淡淡的。可只要月亮爬上树梢,那光柔和地铺撒下来,就会有淡紫色的荧光浮现,在花海中舞动,如梦如幻,美不胜收。

    除了她和母亲,还有个姓秦的白胡子老爷爷住在这里。

    这位秦老爷子的辈分很大,她要叫他一声“秦爷爷”。

    秦爷爷总爱摆弄他那稀罕的白玉棋,逢人便要切磋切磋。

    谷中时不时会有他家的后辈过来此地探望他,这时,也甭管这后辈年纪多大,他都要拉着去下棋。

    可惜秦爷爷他是个臭棋篓子,每到快要被人杀得个片甲不留时就要连声叫着“下错了下错了,这回儿不算”,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悔棋。

    她印象里,秦家的后辈深知他的性子,向来不会相让,秦爷爷似乎只赢过一回,对手是个和她一般高的孩子,叫瞻景。

    但秦爷爷赢得也没有太轻松。

    她当时就直言:“秦爷爷,您要不换个比法?一边下棋一边钓鱼,看谁钓上的鱼多,谁就赢了,棋局只算添头。”

    “什么添头!”秦其涣气急,收了棋盘,转而拿起钓鱼的杆子。

    再然后,她就被竹竿敲了脑袋。

    一处空地,两间敞亮的屋子,三个悠然自得的人住着。

    老爷子去湖边垂钓,母亲则会钻研她的剑术。

    至于她嘛,每每都要在树底下晒着太阳睡上一两个时辰。

    不过,那日光不怎么照得到她,她也只是图外边倦怠的风,清新的草香。

    偶尔,若瑜舅舅会过来探望她和母亲,每回过来都想说服母亲回宗门,对她总是横眉冷对,没什么好脸色。

    于是,她便开始了和若瑜舅舅斗智斗勇的“礼尚往来”。

    可她也清楚,舅舅的做法是对的。

    他是为了母亲好,她知晓自己成了母亲的负担。在偷听母亲他们的争执时,她了解了很多事情。

    比如,母亲身上的伤都是因为她,是幼小的她连累了母亲,那些人分明是来杀她的。

    比如,她们在躲的人里面既有仙宗里反对仙魔盟誓的那群人,也有和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有仇的魔族。

    父亲出自魔族,她也是半个魔,是她累得母亲这般辛苦。

    要是她没有父亲就好了……

    要是她不诞生于世就好了……

    她蹲在湖边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书上说,两族之人相爱若诞下子嗣一般会继承修为高的那人的血统,极少出现两脉并存交融的现象。纵然有,那也大多是后天觉醒,像她天生便有,是从未有过的特例。

    她身体内一半魔骨一半仙骨,本该出现的相斥相克现象也全然没有,她其实和寻常孩童并无两样。

    可仍旧有人忌惮,有人惦记。

    为何不能将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呢?无视她就好了啊。

    她很乖的,不会干坏事的。

    仙门不愿承认她的身份,魔界也对她多有鄙夷。母亲害怕连累到师门,便自请离开玉京,只盼能隐居于十四洲的某地,远离纷争。在舅舅和母亲的几位友人的多次护佑下,她们才能安然来到这处谷中。

    秦爷爷似乎是某个大家族的长老,多有威望,修为高深,在谷外立下的屏障没人敢进来逾越一步。

    那一日,她躲在被窝里想了很久。

    很多时候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别人也有自己的考量。

    那她不要做一个没用的孩子,她要修炼,和母亲一样厉害。

    于是在快六岁那年,她下定决心,跑去母亲的房间里拖出那把和她一般高的木剑。

    在秦爷爷的笑声里,鼓起勇气拿起剑依样画葫芦地比划着,想象自己有什么盖世武功,可以飒飒一剑把那些讨厌的人都赶跑。

    她变得厉害了,舅舅便不会觉得她是负担,自己也可以保护母亲,保护自己的家。

    过了半天,身体都快要散架了,结果提着一尾鲈鱼回来的老头见了她这歪七扭八的姿势还是连连摇头,那嫌弃的意味简直不要太明显!

    “小桑啊,这架势看着全然没有祁家子女的一点天赋,你那眼比天高的小舅舅刚学会走路时挥的剑都比你有力道多了。”

    她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反驳:“秦爷爷,我挥剑肯定、肯定比您悔棋时要坦荡自然!”

    “哟吼,小丫头尽学些恼人的话!”秦其涣扬声朝屋内叫了声,“小槿啊!你家闺女又在这儿琢磨些坏点子了!”

    “什么坏点子!您不要污蔑我……”她见母亲出来,急着将剑往身后藏了藏,可那跟她一般高的剑能藏哪里去?

    母亲似乎愣了一下,而后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小桑。”

    她急着反驳秦爷爷的污蔑之言,低声道:“阿娘,我没有捣乱……”

    “小桑想学剑?”

    “……嗯,我知道我很笨,但是我还是……”

    “是不是若瑜又对你说了些什么?我的小桑怎么会笨呢?小桑可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真的吗?”原本有些委屈的小脸绽开笑容。

    “当然。那能告诉母亲,为何想学剑?”母亲将剑从她手中抽出来,替她揉了揉泛红的手心。

    她心中有些酸涩,偏过头小声地喃喃:“……我不想被阿娘护在身后什么都做不了,我、我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一个可以保护母亲的孩子。

    母亲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出声:“……对不起,小桑。你应该快快乐乐地成长,可我却不得不带着你颠沛流离,没用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她急忙抱住母亲,疯狂摇头:“不!不是的!我最喜欢阿娘了,阿娘很厉害很厉害,是我最敬佩的人!……不是为了什么有用,我想和母亲并肩作战,我也想保护大家!”

    “好。那以后由阿娘亲自教你使剑,好不好?”

    她用力点头,骄傲道:“有阿娘教导我,我肯定会变得很厉害的。”

    虽说秦爷爷总爱打趣她那不成样子的剑法,但好在她努力刻苦,不出几年便已有模有样!连小舅舅路过都不免瞥了她几眼,哪怕没说什么赞许的好话,但心底肯定是觉得她有天赋!

    再后来,便是那一场雪……

    那个冬日。

    那日,秦爷爷面色凝重地匆忙离开,不久后,天色大变,母亲神情忧虑,抱着她便要往小舅舅那儿去。

    路上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或者说她不敢去想。

    一只怪物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它身上长着数不清的眼睛和尖锐的牙齿,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母亲一剑杀了那只怪物,动作却停了下来。

    她从母亲的怀里探出头,发现怪物的身体里居然藏着一个人!

    可紧接着她就看清楚了,那不是人,那是魔。

    长着一张无辜面孔的恶魔。

    母亲的剑只是停了片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天旋地转,她被母亲护在身下,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冰冷的雪灌进她的脖颈。

    本应该感到疼痛的,但那一瞬,占据她脑海的只有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以及……她双手触到的温热的血。

    她感到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在做梦吧……

    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她愣愣地抬起手,母亲咳出的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声音钝钝地从口中吐出:“阿……娘……”

    母亲用着最后的力气将她扶起,把佩剑插在她身前,抬手结阵,确认她无碍后才缓缓露出一个笑,安慰她:“没、没事的。小桑,听话,闭上眼。”

    不要!不要!

    她不停地摇头,握起拳头砸向升起的结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阿娘!别!别丢下我!”

    可什么用都没有。

    哭喊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

    “活下去……小桑……我的孩子,不要责怪自己,好好活……”母亲伸出手仿佛要遮住她的眼睛,可她的动作还没落到屏障上,便一下子止住了。

    沾染鲜血的手无力垂下,母亲倒在雪地上。

    她想去扶住母亲,想支起那个倒落的身影。

    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魔族驱使着那只怪物,硬生生将母亲的内丹掏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血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不!

    她要救母亲!她要杀了那个魔!

    赤手握上闪着寒光的剑刃,体内的魔气翻涌,她的双眼通红,近乎失去理智。

    手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顺着剑身一点一点流下,眼前的屏障终于碎裂。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的动作,挥剑砍下那个魔族的手臂,抢过母亲的内丹,任由怪物的尖牙贯穿她的肩胛骨,再一剑刺进那魔族的胸口。

    那魔似是不敢置信,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她。她握住剑柄,用力旋转几圈,捣碎他的胸骨,又提剑往他身上插了好几个窟窿。

    那只怪物也紧随着魔族一并咽气。

    身上的疼痛一下子涌上来,她咬牙全当没感觉,慌忙爬到地上抱起母亲的身体,试图将内丹放回去,帮母亲疗伤。

    可母亲身上的血怎么都擦不干净,四处都有。

    为何擦不干净呢?

    再快一点,不会的,不会擦不干净的。

    梦快点醒来啊!

    快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她双眼无神地坐在雪地上,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呢喃。

    “阿娘,你和小桑说说话,好不好?”

    “阿娘,地上冷,我们不要睡,好不好?”

    “阿娘,我怕……小桑好怕,别留下我一个人……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那么弱的一个魔族……

    若不是自己在一旁连累了母亲……

    不,如果没有她,母亲一定安安全全地待在玉京。

    都怪她——都是她的错——

    她低下头,用脸去贴渐渐冰冷的身躯,怀中的身体缓缓消散。她往空中扑去,却扑了个空,一头跌进冰冷的雪里。

    空中似有一个透明的影子环住祁桑,随后黯淡。

    雪地寂静,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句芒剑闪过一道光,发出铿锵的剑鸣,剑灵在片刻后沉寂,昭示着剑主生息已绝。

    过了不知道多久,身上的伤口都开始结痂,血和着雪水凝固成斑驳的痕迹。

    她被人不客气地拽起来,那些人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什么。

    有谁想要为她说情,又是一段漫长的交涉。声音静下来后,她被长满倒刺的链条捆住,踉踉跄跄走了许久,之后倒在地上被拖着走。

    她杀得那个魔来头不小,这些魔如今正商量着要如何处置她。

    哦,她也是魔,她也是罪人。

    她冷得很,蜷在地上把母亲的佩剑抱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

    身上的伤口开始泛疼,一阵一阵的,像火烧一般。

    她不由得想,把她带走吧。

    阿娘,把小桑一起带走好不好?小桑好冷,这里好黑。

    她快要撑不住了。

    “啪——”响起一道清晰的破风声。

    怀里的剑受到什么召唤,要从她手里挣开,她模糊的意识一瞬清醒,那是母亲留给她的东西!

    僵持不下之际,那拉扯的力劲陡然消失。

    她恍惚抬头,看着手持长鞭立在她身前的陌生人影,息岚魔君——枫睢。

    血脉感召,她认出了这个陌生的人是谁,迷迷糊糊想,父亲是来救母亲的吗?

    而后他扬起鞭,便是一句:“好,如长老所言……二十鞭便二十鞭。”

    她亮起的眸子刹那熄灭,他不是来救母亲的,他是来罚她的。

    母亲消散在她的怀里,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她又眨了眨眼,看向那淬着寒气的骨鞭,会死吗?

    让她死掉吧。

    就这样死去,死了就不会冷了,也不会痛了。

    可她没能死成,鞭子被人挡下,救她的那个人是观颐渊域的魔君——辛凛。

    辛凛俯身将她扶起来,喂了她一株安魂草,带她去了一处宫殿里休息。

    这个人的话很多,见她不回一个字也不恼,便自顾自地说着。

    临到最后,他问她:“有名字吗?”

    “……”她依旧不开口。

    “有名字也是过去了,你往后待在魔界,便换个名字好了,叫‘枝玉’如何?”

    无人回应。

    “就当你默认了……希望你能在魔界活下来。”

    说完,便打算离开。

    她这时才拽住他,道:“我的剑,还我。”

    “……这不是会说话吗?你问那柄剑?去找你父君要去。”

    “剑还我。”刚刚愈合一点的伤口再次撕裂,淌出的血在她手中化为尖刺,她无师自通调动着自己的力量,霎时魔气与仙气交缠,炽盛地向眼前的人攻去。

    辛凛身上的护体魔气察觉到杀气,自动回击,将她掀飞在地,小小的身躯嘭地砸毁木案。

    肉眼可见,那伤又重了几分。

    他被吓了一跳,连忙收敛魔气,快步把她扶了起来,这孩子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能醒着都算奇迹了,还要对他动手。

    现在好了,刚刚用安魂草吊着的一口气,又被打散了大半。

    肋下的骨头断了几根,那痛分明足以令人昏厥,可她恍若未觉,也没喊痛,只是重复道:“我说,剑还我。”

    辛凛一面从自己的储物空间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枚丹药,一面给她输送魔气维持生机,正要回她的话。

    枫睢的声音冷冷响起:“剑?剑在我手上,你待如何?”

    “那是我的!”她挣扎着要扑过去,被辛凛按下,可她这一动作,伤口又开始流血。他想了想,施了昏睡咒,让她睡过去。

    她感到头晕目眩,强撑了一会儿,还是慢慢闭上眼,隐约听见他们的交谈。

    等她终于安静,辛凛才皱眉不悦地道:“不是你发急信叫我过来解围的?好不容易救下来了,你还激她?让我白费功夫是吧?”

    “怕什么,当年穿心而过的伤我都没死,她死不了。”枫睢说着,从他手里把她接过去,唤出自己的内丹送入她体内替她疗伤。

    “你真能忍,换作是我,在场叫好的每一个人通通都要挨上一鞭。”

    “……慎言。”

    “她几岁了?方才那一下又快又准,要不是修为压制,我大概真要挨上一下。”

    “十三,五日后是她的生辰。”

    “不错,比你有天赋多了。”

    “别想了,她会留在息岚。”

    “这个吃人的地方,你放心她留在这儿?跟着我回观颐,我正巧无聊得很,能教她修炼,观颐也不会有人敢有异议!”

    “不稀罕。”

    “要我说,你就是太在乎规矩,才受制于斯。”

    什么伤?什么规矩?

    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她记不太清了。

    只是从那时起,她便留在了息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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