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绯的身子全然放松,随苏轻辞的走动,她的小腿挂在他手臂外侧略微晃动。

    轻飘飘的,像湖面上的一片鲜嫩的绿叶,在水波间起伏。

    唯有苏轻辞自己知道,他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板。原本脚下踩着的是随时会断的细线,现在染绯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他,信赖他。

    他侥幸得到一块够他暂时歇脚的浮板,于一片汪洋中找到喘息的地方。

    路行漾不在,其他房间住满了人,苏轻辞把染绯放在路行漾床上,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躺在路行漾的床上了。

    苏轻辞捏住蓝色天蚕丝被子两角,给染绯盖上。

    他大概猜得出这是彦叶的东西,不情愿用在染绯身上。但不得不承认,天蚕丝被子比路行漾的床品舒适多了,他希望染绯睡个好觉。

    彦叶没跟进来,做他的事去了。

    圣音寺不可能无缘无故派人过来,除非是彦叶偷偷溜出来。

    苏轻辞在大祭司卧房里,站在床的对面,屋子另一边,怕声音吵到染绯。

    他与圣音寺的方丈智觉大师通过法器联络,得知彦叶确实有事要查。不是圣音寺派的公事,而是他个人的私事。

    苏轻辞问智觉:“你当初为什么会同意他进寺?”

    智觉:“他把刀架我脖子上。”

    “你打不过他?”

    “打不过。”

    “还没做到看淡生死?”

    “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智觉说,“你知道,我欠的债没还完。”

    “……”苏轻辞静了半晌,“他们犯下的罪,不需要你来还。”

    智觉笑了:“能听到你这么说,着实很能开解我。说出这句人话,我认为你今天心情应该是特别好。”

    苏轻辞不想承认,但忍不住边点头边说:“少管我,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智觉感慨:“长大了啊。”

    苏轻辞关掉通讯法器。

    然后又往其中注入灵力,准备联络下一个人。

    他在生村大门上绘制的阵法图案,看起来与之前相同,实际上,他在细节处做了不少改动,改掉了大门阵法对于外来灵力的感应,以及其他一些之后或许用得着的地方。

    现在的生村,看似犹在铜墙铁壁的保护之下,实则所谓的铜墙铁壁已成空壳,无论由内而外,还是由外及内,都可以轻易摧毁。

    通讯法器亮起,左护法的声音出现。

    “主上,神夜门一切正常,您那边顺利么?”

    “好。”

    一个字,既是对“一切正常”的回应,也是在告诉左护法“这边顺利”。

    苏轻辞忽然陷入沉默。

    左护法:“主上,您有何事吩咐?”

    吩咐?苏轻辞犹豫了,要不要让左护法去问某人。

    “你在哪里?”

    “回主上,属下在皇城苏宅。”

    “还有谁在?”

    “还有几个影卫在。”

    “嗯。”苏轻辞缓慢点出一个人的名字,“十五在么?”

    “十五出去找药材了,说是回来路上还打算去拜访一下他师父。主上身体不适么?找十五是因为需要丹药么?”

    左护法越说越急,关键时刻没陪在主上身边,主上远在异国小城,他想守护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轻辞终结了左护法的胡思乱想:“我说过,这里一切都好。找十五只是有话问他。”

    左护法舒了口气:“主上可以告诉我,等十五回来了,我转告他。”

    “不重要。不需要。”

    苏轻辞结束与左护法的联络。

    他想问,十五与染绯相处时,是否也听到过染绯奇怪的言论。

    她在他怀里嘀咕的那句话,绝非意识不清醒下的无稽之谈。

    他只是目前没找到她说话方式的根据,只是目前没办法验证他的猜想。

    但有时,没找到,也是一种结果,也可以作为验证猜想的证据。

    苏轻辞安静地坐在床边,侧身为她疏通经脉。

    暗灰色的灵力释放出去,连接着他的手与她的身体。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灰色线条扎进她体内,顺着经脉游走。

    他克制着不去探她的魂,然而好奇难以抑制,在理性的正中间点起一团火,将克制烧出个大窟窿。

    暗灰色的灵力往她身体最深处去。

    去找她的魂。

    他预想,会看见一颗拥挤的心脏——因为不止一个魂住在那里。

    但他只看见一颗完好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一个魂在里面悠然自得,仿佛与生俱来,未改初貌。

    暗灰色的细线甚至找不到魂的缝隙,那恰恰好的大小,充满了整颗心脏。

    她就是原来的染绯。

    苏轻辞查到的结果这样说。

    但他不信。

    世上当真没有换魂之法?可是换了的魂,怎么会比许多从未换过魂的人的魂还要牢固?

    经脉疏导完毕,苏轻辞收回隔空悬放在染绯身上的手。

    染绯还睡着。

    浅浅的呼吸带动胸口起伏,天蚕丝被子的蓝在她身上水波似的流淌。

    苏轻辞拧干手帕,抖平整再叠好,擦拭她脸上的汗。

    汗已经干了,他从她额头开始往下轻抚慢拭,拨开脸上的碎发,露出整张素白的脸,小巧精致,几乎刚与他手掌一样大。

    隔着几层湿润的软布,他的指腹按在她皮肤上,柔软的皮肉和软骨下陷,无力反抗地迎接他的到来。

    他提起手,它们反弹回原状,弹起的瞬间,那些弹软的东西推着他指腹,仿佛在催促他快快离开。

    苏轻辞上了瘾,捏着打湿的手帕,在她鼓鼓的脸颊上按下抬起,再按下抬起。

    反复玩了几次,他按过的地方,泛起红晕,手帕的折痕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苏轻辞擦过手,拇指指腹用力去揉那道印子。他不想看见任何不属于他的痕迹出现在她身上。

    于是白印也变成了红痕。

    他满意了。

    苏轻辞在清水里洗过手帕,拧干后,接着给染绯擦下巴和脖子。

    与大祭司卧房里悠闲的一幕相反,路行漾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

    一会儿这里的布置结束了,请他去看。一会儿那里的准备遇到问题了,请他去拿主意。

    路行漾分身乏术,心里骂骂咧咧,面上勉强维持亲和的大祭司形象。

    对于大部分普通村民,他以亲和形象示人,只有接近他的护卫和圣姑村长知道他菩萨面皮下的恶鬼心肠。

    “抓紧时间,马上寿主就到了!”

    村长一嗓子喊出来,生村里的声音更嘈杂忙乱。

    路行漾对村长道:“你给我盯紧了,我去大门等寿主。”

    村长并未直接答应,而是说:“大祭司,小的陪您同去大门吧。”

    圣姑柔声插话:“奴也愿意同大祭司等待寿主。”

    好差事,人人都想抢。能来生村当寿主的,全是在外面世界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大人物跟前留下印象的机会,他们谁都不想错过。

    路行漾视线来回扫荡村长与圣姑。

    艳阳高照,三人同时沉默。

    周围嘈杂的动静衬托得他们的沉默更加安静。

    圣姑想出一击制胜的法子:“村长,昨天夜里,你说要为大祭司带回一个孩童。”

    村长懊恼得恨不得猛拍大腿。

    圣姑笑盈盈:“小男孩呢?你不会忘了吧?”

    村长不吭声了,冲大祭司抱拳,行礼退下。

    圣姑柔声对路行漾:“大祭司,奴陪您一块儿去大门。”

    路行漾走在前方,耳朵上和手腕上的首饰叮铃哐啷地相撞。

    圣姑审视路行漾的背影。

    她知道他是个冒牌货。

    她与之前那个大祭司的关系,比其他人想象中亲密太多。那位大祭司的特征,或许村长之流记不得,或者压根没发现。

    但她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大祭司,与之前那个确有许多相似之处,但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更年轻,也更俊朗。

    圣姑收回飘远的心思,在路行漾耳边提醒他面前的人是谁。

    “这位是天枢国的兵部尚书,姓郭。”

    路行漾摆出迎宾专用笑容:“郭大人。”

    郭尚书笑了下,又马上敛起笑容,正色道:“进去之后,可有隐藏身份的道具?”

    路行漾没接上话,圣姑温柔的声音在路行漾身边响起:“郭大人放心,我们都准备好了,保证只要您自己不透露,就没有人会知晓您的身份。”

    圣姑上前一步,双眸妩媚流转:“不仅有面罩斗笠供您使用,而且,您只要一跨进这扇门,我们对您的称呼就只有一个了,大祭司,您说是吧?”

    郭尚书和圣姑一同看向路行漾。

    路行漾正沉浸在圣姑的讲述中,思索着什么。

    忽然被圣姑提到,路行漾敷衍地回:“是。”

    郭尚书:“那敢问大祭司,称呼具体是什么?”

    关于渡寿会,路行漾只知道大概,具体到称呼这样的细节,他上哪儿猜去。

    圣姑也在等他开口。

    等了一会儿,等到她再次确认大祭司换了人,等到大祭司从她眼里看清她的怀疑与确信。

    圣姑对郭尚书柔声喊道:“主。”

    郭尚书皮都展开了,舒畅地应下:“原来是这个称呼。”

    圣姑帮路行漾解围,虽然本就是她推路行漾进陷阱。

    “大祭司身份不适合这样唤您,您多担待。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奴。”

    郭尚书身心舒畅地进门之前,还回过头来对路行漾说:“你们生村这个圣姑,找对了人!要好好珍惜人家呀。”

    圣姑颔首:“您谬赞。”

    郭尚书进门之后,有其他人带他去寿主独栋的房子。

    圣姑环视四周,他们附近无人。她小碎步移动到路行漾身边,几乎贴着他的身体。

    路行漾不爽地皱眉,刚想躲开,把位置让给圣姑,圣姑在路行漾猝不及防的时候说:

    “奴帮了大祭司,大祭司不帮帮奴么?”

    “你帮我什么了?”

    “奴帮大祭司隐藏身份,帮大祭司解围,大祭司却要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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