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明雪习惯了他的嬉皮笑脸,话不多说,站到院子中央,将剩下的六式剑招放慢速度演示起来。

    到最后一式“梦回家山”时,戚明雪纵身一跃随即落地,将剑花挽出水波之势,就此收束。

    刚要讲解几句,李延竹却摇头道:“这一式有些不对。”

    戚明雪双眉一挑,心道这剑招我练了十几年,你一个十二式只学了六式的也敢说不对?

    为了听听这小子是怎么胡说八道的,戚明雪不跟他一般见识,挥手道:“说。”

    李延竹道:“我虽然没见过后六式,但听过那几个弟子背招式名,这最后一招是叫‘梦绕家山’没错吧?”

    戚明雪点头:“不错。”

    李延竹煞有介事:“虽然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既然是‘梦’,梦里如何能像你刚才演示的这样凌厉?这个人又是‘立马云间’,又是‘北望长安’,天天当牛做马都这么累了,好不容易做个梦,还不让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地歇歇?依我看,梦里都是白天得不到的东西,像我,白天得不到好吃的,梦里就会有满桌子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白天看不见……”

    他说到这里卡了下壳,没有继续说,话音一转:“说这么多,不如我练给你看。”

    他方才看戚明雪演示了后六招,竟然就已将招式尽数记了下来,直接从第十一式的末尾练起,行云流水般过渡到最后一式,姿态轻盈,步伐却扎实稳重,隐隐带着几分肃杀之风,若说李延竹先前演示的前六招,有的像喻明霄的风格,有的像卫明霖的风格,那么他现在的一招一式……全然是戚明雪的风格。

    戚明雪看着眼前飞云飘絮般的剑影,脸色便有些不对,暗自咬牙,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

    来到最后一式,李延竹并未像原本的招式那般纵跃而起,挽几个漂亮的剑花来收束,而是将长剑在身前划出一道弧形,曲线柔和,但动作亦是飒爽灵动,若敌人稍有分神,眨眼之间头颅怕是已经飞出三尺了。

    李延竹停下来,看向戚明雪,笑嘻嘻的仿佛在等待夸奖。

    戚明雪脑中回顾着他刚才的招式,假想自己是他的对手,若按之前的招式,自己会如何应对,若按李延竹自创的招式,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推演片刻,得出的结论竟是后者与前者相较,更加符合整套剑法的剑意,除非事先细细思忖过对策,否则一见之下乍惊,恐怕难以对付。

    “你想得倒轻巧,”戚明雪“刷”的一声收剑入鞘,“临阵对敌,瞬息万变,诸多方面都须考虑,这套剑法已是千锤百炼,岂是你突发奇想就能改变的?”

    李延竹悻悻然回到石凳坐下,长剑在手里转个不停,“好吧,您是前辈,您说得对——那咱们继续吧,这‘云间剑法’我学会了,我还看过你们的弟子学‘红叶剑法’‘碧溪剑法’‘冷杉剑法’……您还要看我练吗?”

    如此剑道奇才,如何能不看他练。戚明雪微一颔首,“练。不要废话。”

    两人从凌晨破晓练到日上三竿,不知不觉忘了时间,明月来喊小姐吃早饭,只得到了一句“你且去吃,不要管我们”,院中雪亮的剑光一刻不停。

    明月做了个鬼脸,刚要进屋吃饭,却被雪片般的招式迷了眼,她素日于剑法一道极是痴迷,当下便挪不开眼了,索性坐在青石台阶上,看得目不暇接。

    戚明雪热汗淋漓地回屋时,午饭也已经错过,热气腾腾的晚饭刚刚摆上桌。明月进来坐到桌边,双手托腮,目光复杂地问道:“小姐,姓李的小子为什么会咱们柔云派的剑法?他不是那几年一直在后山打柴吗?”

    戚明雪望望门外,不见李延竹的身影,有些奇怪,心不在焉道:“嗯,是他偶然看到弟子们练剑,才学会的,余下的都是我教他的。”

    明月花容顿时失色,“你教他?什么时候教的?”

    戚明雪莫名其妙,仍旧望着门外,“还能是什么时候?今日。他人去哪了?为何不来吃饭?”

    明月依然难以置信,喃喃自语:“今天?一天就学会了这么多?云间剑法,红叶剑法,碧溪剑法,冷杉剑法……他一日就学会了?这怎么可能……”

    戚明雪闻言回过了头,冰封般的脸上露出一个浅笑,“这些剑法,有的人数十年也难窥全貌,有的人一日之内便能举一反三,皆出自天赋,非人力能定夺。”

    正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凑近门口,没什么声音,犹犹豫豫地探出了半个头,看着屋里的人,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又有些害怕。

    外面的天色已然昏黄了,但戚明雪一眼便认出了王二丫,知道这孩子胆小,担心自己吓着他,便对明月低声道:“你去问问他有什么事。”

    二丫先前与他母亲一同上山指认老掌门,明月对此耿耿于怀,不大喜欢这小孩,不过终究还是走到门边,弯腰问道:“你找我们小姐有事么?”

    二丫娇羞不安地望了望屋里的嫂子,对明月道:“姐……姐姐,我想告诉嫂子,刚刚我看到大哥哥了,他被……他被……”

    他说到这,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小脸憋得发红,戚明雪正疑惑李延竹到底干什么去了,一听他的消息,赶忙来到二丫身边,蹲下有些急切地问他:“他被什么了?”

    二丫终于想出了描述的办法,鼓起脸颊瞪起眼,两只小手弯成爪状,“被他带走了!”

    戚明雪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他演的是谁,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李玄霆把他带走了?那便无妨,你不用担心。”

    自从上一次被贺鼎鸿带到客栈里,李玄霆在二丫心里就留下了凶神恶煞的印象,是以刚才一看见哥哥被拐,就急急忙忙地来找嫂子“搬救兵”了。

    他听戚明雪说没事,才放下心来,挠挠后脑勺,又想起来一件事,道:“对了,嫂子,我刚刚看见大哥哥从山下的首饰店里出来,好像买了一支头簪。”

    戚明雪有些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道:“……发簪?你没有看错?”

    二丫咬着手指头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没看错!银的,又长又细,就和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戴的是一样的。”

    戚明雪心跳毫无预兆地快了起来,一簇带着喜悦的火焰从心口直烧到喉咙,烧得她脑中一时竟有些空白。

    他……给我买簪子?

    他竟然……

    他果然……

    戚明雪的心难以自抑地绞成了一团乱麻,明月和二丫的呼唤声近在耳边,她只随意应了一声,就自顾自地回到桌边坐下,手指把弄着白瓷茶杯,神思却早已不知飘到哪里了。

    “二丫,你怎么来了?”

    李延竹略带惊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走到屋子门口,摸了摸二丫的鸡窝似的头发,转头瞅见屋里的戚明雪,表情闪过一瞬的不自在,略有些迟疑地开口:“师伯,我……”

    戚明雪强忍心头的热意,竭力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冰冷端庄,移开目光打断他:“回来了就吃饭吧。”

    二丫不高兴地摆脱李延竹作怪的手,“大哥哥,我现在叫王小小,不叫二丫了!”说罢一溜烟跑远了。

    李延竹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苦笑着摇摇头,跨过门槛,在戚明雪和明月对面坐下,戚明雪见他似乎欲言又止,低头道:“明月,你先出去一下。”

    若换作以往,听到小姐竟然要背着自己和姓李的小子说悄悄话,明月定然怒不可遏大发雷霆,指不定还会拍桌而起让李延竹滚出去。

    可今天她坐在台阶上看两人你一招我一式地练剑,虽然仍旧憎恨他痴心妄想觊觎戚明雪,可自忖决计做不到像李延竹一样一日学会四套剑法,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之意,脸黑了一黑,有些不甘心地出了屋子,砰然关上门。

    戚明雪低头抿了一口茶,淡声问:“你有什么事,说吧。”

    李延竹笑了笑,“其实也不用让明月大小姐出去的,这样她明天又要找我的茬了。”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了一个狭长的绢面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支银簪,道,“我刚才下山买了这个。”

    戚明雪余光中闪过簪身银白的光,尽己所能地保持着矜持,压着不甚镇定的声音:“你买这个干什么?平白花钱。”

    李延竹大为不解:“这么有用的东西,怎么能叫平白花钱?来。”

    戚明雪以为这句“来”是他要将簪子簪到自己头上,正在考虑接下来如何尽量保持平静,就看见李延竹拿着银簪一头,将另一端伸进了桌上的一碟菜里。

    把簪子拿回眼前端详片刻,李延竹一丝不苟地点点头,“没有变黑,这盘菜能吃。”

    他又一连试了几碟菜,把三个人的米饭也一碗不落地试过,就连戚明雪杯中的茶水也拿过来用银簪搅了搅,确定所有的饭菜都没有下毒后,这才长吁一口气,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地扒拉了一口米,含糊不清地说:“你喻师弟虎视眈眈的,可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和你练剑一天没吃东西了,饿死了,快吃啊师伯,你怎么不吃……你看着我干嘛?”

    戚明雪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握杯的手指发出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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