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 Fragment 003

    一夕之间,都城十里,所见之处,尸横遍野。

    起初只说是一个人在邻国吃了一顿饭,回来便呼吸不畅、痛不欲生。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样一桩小事自是无人关心,只关心有没有下顿的贫民和只关心光风霁月的世家都只当这是一例怪病一桩怪谈罢了。

    然而,未出几日,许多与那人有过接触的人都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世人始觉慌张,然而为时已晚,尽力为之也只求避免疫病更大范围的扩散和传播。

    身上满是刀痕的少年似有难言之隐,少女的父亲见他年纪与自己女儿一般大,打心底觉得这孩子可怜,便将他收留了下来。

    这一年,少女与他朝夕相伴,素来独来独往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有人陪伴的温暖。

    疫病闹得人心惶惶,每日的物价几乎是只增不减,少女和少年常常用粗布将全身包裹遍,才小心翼翼地出门采购食物,人多的时候甚至会开辟新路径去山间寻些野味。

    虽然山路险峻,猎人的埋伏也防不甚防,猛兽也时常出没,然而比起一传染就难免一死的疫病,这条路其实安全得多。

    少年缄默寡言,细心的少女却总是撞破他的暗自伤悲。

    “要吃颗糖吗?”

    少女在他的身侧坐下,扯开他的衣襟凑近一看,那些骇人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几乎已经看不出了。

    她摊开一只手,手里放着几颗糖。

    少年顿了片刻,耳尖染上了可疑的红色,他不动声色地拉好了自己的衣襟,而后拾起了其中一颗扔进了嘴里,过了很久才对着漫漫长夜道:“谢谢。”

    夜空出奇得寂静,寂静到连少年说话间吐出的湿气也听得一清二楚。

    少女心想,疫病之后,连都城的夜都变得无趣了很多。

    疫病之前的她,经常一个人穿梭在闹市之间,看人来人往欢笑嬉闹,心里时常觉得空虚落寞;疫病之后的她,身边多了同伴,然而却始终不敢轻易闯破他在身边建立的无形的边墙。世事空荡,四处萧条,她连自己壁壳之外的喧嚣都无法感知了。

    那一年,是她和他故事的起点,是人生的转点,也是世事喧嚣的停笔。

    这场梦虚幻又真实,漫长得让醒来的傅摛沅浑身脱力,只觉得那一刻有种大梦初醒、看破红尘的空虚与悲恸。

    后来的她已经不记得那一场梦是在现实的疫情发生前还是后做的了。

    预知还是日有所思,总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似曾相识,让会为缘分和巧合晃神的她困惑,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

    2019年12月,疫情开始了,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后来这场疫情会蔓延到全国甚至全球,他们会在初三这样紧张的时刻亲身经历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

    作为医生的傅华舜好像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那年寒假,屯了很多食物和口罩在家。

    果不其然,很快新闻便报道“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时间另行通告。”

    甚至就在快要开学的时候,还因为本市出现了几个疑似病例,安全起见,全部延迟了开学。

    学生为这天上掉下来的假期欢喜,但是学校偏偏不会让他们得逞。

    从那之后,长得像蝙蝠的叠字软件挂在了他们的平板上,李华的信件开始提醒笔友要注意防范COVID-19,打印机吞吞吐吐打印试卷和题目耗尽了不知道多少包A4纸……

    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傅摛沅起初爱穿着睡衣听网课,后来发现这样安逸舒适的感觉实在太容易让人犯困。

    老师大概也是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在群里让他们每天都换一套衣服打卡上传听网课的照片。

    因为中考在即,各个学科组的老师还拍了很多的鸡汤视频开会动员。

    被同学经常打趣的熟悉的老师穿着一身红衣出现在视频里,班级小群直接乱作一团开始传起了表情包。

    实验7班大监狱:快快快,鞭炮哥超绝大头照!

    实验7班大监狱:诶嘛笑死我了,好久没见他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滑稽。

    实验7班大监狱:哪里好久没见,天天视奸你网课的是谁,一看你就挂着网课去峡谷玩耍了吧。

    实验7班大监狱:滚滚滚,谁说的?

    实验7班大监狱:不是谁借我作业抄一抄呢,智学网马上交作业时间要截止了啊!

    ……

    看到“智学网”的那一刻,傅摛沅心跳骤停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今天的作业好像也还没有提交,于是匆匆退出了□□界面,拍了作业卡着最后几分钟把作业上传了上去。

    弹窗忽然跳出来一条微信消息,是傅华舜发的,傅摛沅顺手点了进去。

    老夫华舜:小沅啊,今天爸爸会早点下班回来,带一个人来我们家,你把家里收拾一下,把我冰箱里冰冻的肉拿出来冷冷。

    在下沅也:带谁啊?这个疫情期间的这么不安全你怎么还随便带人来家里吃饭啊?

    老夫华舜:不是。算了,我提前跟你讲吧,就是你妈妈之前不是当过兵吗,有一个有过命交情的朋友就是那个小萍阿姨你还记得不?碰到这个疫情,本来经济形势就不好,经营的好好的店开不下去了,欠了好多债呢。

    老夫华舜:她那个朋友一直一个人带着小孩挺不容易的,父母去的也早,然后这个小孩的生父是谁也挺迷的,也没什么来往帮衬的亲戚。前几天突然说她活不下去趁小孩不在家吊死了,然后联系了好久只有你妈管了这个事情。这个小孩可怜,马上高考了正是关键的时候呢,你妈就说要不帮帮他吧,至少让孩子把书给念完是不是?

    傅华舜大概是嫌麻烦,发了几条语音过来,傅摛沅点开才发现他那边背景嘈杂得很,于是边转文字边把音量往最大了调。

    在下沅也:那妈妈怎么不把那个小孩接过去自己当学生培养?

    老夫华舜:你妈一个人在那边打拼的,住的也是小房子,也怕青春期的男孩子抵触。那孩子成绩本来就好,爸爸这边和晋陵中学的主任有点交情,让人家给他做做入学考试看看水平,请一顿饭的事情。

    在下沅也:等等。男的?

    傅摛沅登时就火冒了,平时她几乎都一个人在家,虽然这个房子很大吧,多住几个人也没关系,但是领一个男生回家是什么意思?她岂不是连穿着睡裙的自由都没有了?

    老夫华舜:等疫情过去人家就住宿了,这段时间就让人家先住在家里,不然你说他一个孩子这疫情期间的怎么照顾自己。而且你们两年龄差不多,说不定有共同话题人家也不会那么难过了对不对。你到时候多多请教人家不会的题目,这个哥哥一直是个大学霸呢……

    傅摛沅听了一半就扔下了手机,打扫起了客房,又顺手理了理家里脏乱的地方。

    搞完一切,她就累瘫在了沙发上,怀念起了之前家里的阿姨。

    之前傅华舜晚回家或是要出差就会让她来家里烧点饭菜,打扫打扫卫生,只是疫情之前她女儿刚刚生了小孩,她就回去带小孩不再过来帮忙了。

    ——

    正兀自想着,大门“滴”了一下,是指纹锁开启的声音。

    “欸,老婆你放心吧,我已经接到那孩子了,现在已经到家了。”

    傅华舜用肩夹着手机接着电话,边把鞋柜打开拎出来两双拖鞋扔在门口的地毯上。

    傅摛沅从二楼的连廊往下望,只看见门外的人一只手揪着白色衣角,被傅华舜揽着肩推进了门,看起来有几分局促。

    “你就先穿这双鞋子吧,今天把你接过来还没来得及给你买生活用品,等明天我再让人买些送上门。”

    傅华舜和和气气地对男生说完,而后转头朝二楼大喊,“小沅,快下来!”

    “噢。”傅摛沅鼓着嘴不大开心地应了一句,而后便拖着拖鞋懒散地扶着楼梯往下走。

    傅摛沅家住的小区叫渊明居,原先他们本来一直住在乡下的大别墅里的,后来因为傅摛沅上初中买了这个学校对面的房子方便她走读。

    这一带几个重点初中都集中在一起,商业街也很繁华,据傅摛沅所知,她有很多老师也住在这个小区里。

    傅华舜买的是顶楼,上一个房主已经再上面又加了一层只是还没来得及装修。后来他买下之后,装修了和别墅差不多的风格,就是为了傅摛沅能更习惯一点。

    刚刚被带进门的男生顺着二楼的声音望去,便看到了一路上身边的叔叔提到的他的女儿。

    她的头发散着披在肩上,随着下楼梯的动作一晃一晃地舞动着,连同一起手舞足蹈的还有她卫衣袖子上的猫咪玩偶。

    大概是吹久了暖气的缘故,她的脸红扑扑的,颜色像他妈妈曾经的店后面常开的那片山茶花。

    她扶着楼梯的手腕从卫衣宽松的袖子里露了出来,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红绳若隐若现,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直到女孩跳下了最后几节台阶,抬起头和他对上视线,他才明白方才看她下楼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她原来就是南京买烤红薯忘记带钱、后来又去云锦博物馆的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像是没有认出他,只是将双手揣在卫衣兜里,带着一阵清甜的香气走到了他跟前,随意地叫了声“哥哥好”。

    傅华舜只看见女儿走了过来,还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很是满意,于是又补充着和身边的男生介绍,“这就是我女儿,天天和小霸王似的,要是她以后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让她妈远程揍她……”

    傅摛沅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了,原本还挂着礼貌性笑容的脸冷了下来,满是哀怨地瞪了傅华舜一眼,心想她这爸怎么竟挑她不好的往外说,还拿她妈威胁她。

    男生见状,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傅华舜的“控诉”,“真是麻烦你们了。突然多出来一个人,让你们不习惯了。”

    傅华舜果然又顺着男生的话宽慰了起来,“哪里的话,人都有难过的时候,只是家里多添双筷子的事情,影响不到我们什么的。小段你也别有心里负担,就当在自己家里住着啊,至少先定定心心地考完高考,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关关难过关关过嘛……”

    大概上了年纪的人一说起人生的话题就特别有多吃那几包盐的感触,傅华舜说着说着就叹息起来,像是想起了从前事一样,满眼愁绪。

    傅摛沅可不爱听这些,她几乎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站在原地四下张望,手里摆弄着茶几上的东西忙个不停,好在老傅仍旧沉浸在自我回忆的感伤里,没有注意到她这些小动作。

    也就是在到处看的时候,她又和男生对上了视线,于是便使了个眼神,背在身后的手指了指二楼的方向。

    下一刻,她就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傅华舜的“慷慨发言”,“老傅,我知道你们当主任的都爱总结,但是你好歹让人家先收拾收拾东西吃个饭吧。”

    “噢对对对,”傅华舜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点头,却还是不自觉地念叨完了突然被打断的半句话,“那你先带小段去楼上那间空房,顺便带他认认布局啊。”

    于是傅摛沅如愿以偿逃也似地拉着人走了。

    ——

    傅摛沅领着男生来到了空房间,又从自己房间拎了一张A4纸过来,俯身在白纸的上方四分之一的地方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拍了拍纸起身道,“既然以后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认识一下,我叫傅摛沅,你认一下,好多人念错的。”

    男生扶着行李箱转过了身,走到了她身旁,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抽走了那只按压笔。

    傅摛沅一时没料到,慌了神,只闻到一股好闻的皂香味飘忽挪至了身侧。

    男生隔着她大概半个人的距离,他俯身下去的片刻,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逆着光恰好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

    他在那张白纸上写下了“段濯锦”几个字,字迹虽然潦草,但却笔锋却清晰可见,是很有自己特色的行楷。

    这三个好看的字落在白纸角落,不大不小恰好组成了一个三角区域。

    傅摛沅看着相隔甚远的两个名字,忽然想起了几个月之前的事情,本来就脸盲的她一时有点不敢相信,于是略带惊讶地问,“你是哪里来的啊?”

    “南京。”

    “砰”的一声,傅摛沅的脑子像被牛顿的苹果击中了,只不过她想不到万有引力,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疼,可能是被砸蒙圈了。

    “你你你……你是不是那个在南京烤红薯那个……”

    “你终于认出来我了。”

    段濯锦抬起头,站直了的他足足比傅摛沅高一个半头那么多,他打断了傅摛沅结结巴巴说不清楚的句子,勾着唇笑了起来。

    “等等,你别笑。我是真脸盲,本来就没见过几面,我不记得了!”傅摛沅尝试辩解,挽回她的形象,可是她忽然想起来这是在她自己家,她的“地盘”,于是又道,“那你认出来了怎么不早说啊?”

    傅摛沅从愧疚到嗔怪又到不可置信难以理解,短短一分钟,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已经变换了多少种,最后她抱着头痛苦起来,“不是,这合理吗?感觉这个世界好玄幻。”

    “嗯,确实不合理。”段濯锦看她挂在脸上的情绪变化完了,终于笑着开口,“我一开始看到也不敢确认。”

    傅摛沅想起傅华舜来之前发的那几段语音,有些小心地望向眼前这个人。

    他的眉眼如清辉舒云,温和得看不出一点伤悲和苦楚,也许是他刻意隐藏了。

    段濯锦看到面前小丫头的嘴微张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到底还是抿了抿作罢了。

    他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怜悯和心疼,只是在还未刺伤到他人时就温和地抹去了,转而掺进了淡淡的疏离。

    她从口中呼出小小的一口气,然后僵硬地重复了一遍傅华舜也说过的话,“反正你也不用有什么负担,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好了,之前我也经常有朋友来玩过夜的。”

    “但是我不喜欢别人随便进我房间,连我爸也不行。你记得这个就行,其他没有了。”

    段濯锦的眸光暗了暗,这个小丫头,几个月前还能在博物馆和他因为画画侃侃而谈,几个月过去,竟然又和陌生人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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