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流声沙沙作响,一片漆黑的电脑屏幕中闪烁出几道虹色的波纹,终于在某个瞬间彻底卡顿停滞,紧接着才浮现出彩色的画面来。

    白堇坐在电脑前注视着视频中的内容,那是一个第一人称视角,有人拿着摄像机穿过一条廊道,随后走进了拐角的一扇漆色木门内。

    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卧房,能看见正对面大敞的窗子前摆着一张书桌,桌上的书排列整齐,分别是语文英语物理之类的东西,还有各种各样的练习册,不用说都知道是个勤奋好学的高中学生。

    那人将走近书桌,将摄像机放了下来,然后冲外面喊了句:“喂!我开始了啊!”

    那是个男生的声音,白堇觉得异常熟悉。

    远远地有人回应了他,但离得太远,白堇听不清那人回了什么,只听出依稀是个女孩子。

    下一秒,镜头被摆弄了几下,终于对准了某一个人。

    白堇在看清那张脸时愣了许久,直到对方视线聚焦在镜头上,冲着镜头笑了笑。

    而就在昨天,画面里的人也在墓园冲她笑了,只是那个笑容太过冰冷沉重,不似视频里的那样富有生气。

    就好像,闲承月真的真的,重新出现在了她眼前。

    仅仅在一瞬间,白堇连眼都没眨,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视频里的闲承月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他一向很适合这种清淡的颜色,本就好看的面容在校服映衬下更显得清隽随和。

    他看着镜头,扯了扯平直的嘴角,勉强扯出了一道能称之为笑的表情。

    白堇忽然破涕为笑,看着高中时期的闲承月两颊绯红,觉得有几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一番。

    闲承月很快移开目光,他看了眼桌上的时间,薄唇里吐出堪比广播播报般字正腔圆的声音:“现在是2013年6月6日,明天将举行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我……”

    他忽然停在那里,眉眼低垂,白堇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片刻,他抬眸,重新盯着镜头,彼时眼里多了几分明亮的色彩,像一束皎洁的月光。

    “慈悲巷的银杏树结了果,你该回来了。”

    闲承月话音刚落,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对方还未入镜,只说了一个“闲”字画面便戛然而止,恢复成一片黑暗,伴随着电流的刺啦声。

    直到视频放完,都没有再出现一个彩色的画面。

    白堇试着重新插进u盘,但每次到了那边,剩下的都只是令人失望的黑。

    泄气地拔出u盘,她整个人瘫在沙发里——这个视频她从未见过。

    除了视频里的闲承月,白堇忍不住猜测,那个只出现了短暂一瞬的女声,会是江轻琼吗?

    曾经闲承月的,初恋。

    *

    沧海与海花市之间隔着两个市的距离,下午三点多,大巴车靠着路边缓缓停下。

    深秋的风有些凉,就连呼吸间都带着薄凉的寒气,白堇拢了拢外衣,站在路边打了一辆滴滴车。

    车子驶进慈悲巷时已经是五点了,这个季节天黑得早,路灯闪烁几下,明亮的白光顷刻笼罩下来。

    这里和记忆中的模样比起来变化不大,白堇沿着记忆里的路穿过一条年代久远的拱形石桥。

    桥下悠悠滑过一条晚归的木船,撑船人和岸边的老妇人挥手打了个招呼。

    白堇踏上一条青石板路,走过这条路,又拐过一个弯,一个沿河而立的老宅便出现在面前。

    宅门是朱红色,但因为长久没人来过,这层红上落了灰,不似以往鲜亮。

    门上落了锁,白堇用虞雯给的钥匙开了门。她手上一片黑灰,用力一推,那扇沉重的木门应声而开。

    天井两旁的杂草生得疯狂肆意,几乎要蹿到人一样高,白堇朝前走去,穿过荒芜的天井,再穿过一扇环形拱门,终于看见了院子里那棵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银杏树。

    它淡然于世地立在那里,满树的金黄鲜亮明艳,与周围的荒芜格格不入。

    风一拂过,泠泠作响。

    白堇站在树下,看见了虞雯口中的风铃,风铃的尾巴上还挂着一块细长的木板,上面似乎有字。

    傍晚昏暗,白堇眯起眼睛朝树上细细看去。

    十三个。

    一共十三个风铃。

    六岁的时候,白堇跟着母亲搬到了慈悲巷,认识了闲承月。

    她离开慈悲巷的时候是十岁,虞雯说,她离开后的每一年,闲承月都会往银杏树上挂一个风铃。

    从04年一直到17年闲承月离开,正好是十三年。

    她不知道闲承月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似乎都不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

    或许是虞雯误会了,其实风铃跟她没有关系,只是恰好从她离开以后闲承月忽然有了这个想法。

    或许只是巧合。

    白堇脑子里有些乱,她很快从杂乱的院子里找到了一根竹竿,借着竹竿挑下了一个风铃来。

    风铃有些旧了,但还能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将木板托在手心里,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细细瞧了瞧。

    那刻上去的深红字痕经年依旧清晰,白堇的手指从字上一一抚过。

    上面刻着——丁酉年  愿堇安

    *

    白光晃过,那片银杏叶眨眼消失在了黑暗中。

    白堇闭了闭眼去适应突如其来的昏黑,听见不远的前方传来低低的哼唱声。

    是了,没错,四年前那个男人绑架她时,嘴里似乎也在哼着一首歌。

    那曲调耳熟得紧,但她就是挖空了脑袋都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你在唱什么?”白堇听见自己的声音,她的心跳得很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这一切真实得不像是在做梦,却异常的奇……奇幻?

    她明明只是看见了风铃上的字,下一秒就回到了四年前,偏偏还是被绑架的这一天。

    该说不说,这运气就跟出门不小心踹翻了狗盆,然后被狗追杀十条街一样。

    一样的生死时刻。

    对方似乎没想到白堇会跟自己搭话,有些受宠若惊地惊呼了一声。他稍稍回过头,看了一眼侧躺在后座里的女人,面具下的嘴角牵起了一抹古怪的弧度。

    “《森之墓》,”他说,“我最喜欢的钢琴曲。”

    他说话的语调慢慢悠悠,时时刻刻都带着愉悦的笑意,白堇感觉头皮发麻,一阵凉意袭来,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车内传来了一阵钢琴曲的声音,有些像方才男人嘴里哼的《森之墓》。

    是他的手机闹钟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夜晚十点整。

    他有些不满地嘟囔着:“啧,多费了些时间,超出目标预期了。”

    手指狠狠按在关闭按钮,钢琴曲戛然而止。

    没错,这一切确确实实和四年前是一样的。

    白堇试图冷静下来去思考。

    如果这真的是四年前,如果这一切又重来了一次,那么也就意味着再过五分钟闲承月就会赶到,而四十多分钟后闲承月就会与绑架犯一同坠落山崖。

    直到挡风玻璃上又一次晃过白光时,白堇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个决定——就算是梦,她也要在梦里阻止这一切,阻止闲承月的死。

    她的爱人不该躺在冰冷的深渊之下,更不该在这样充满希望的年纪里就此死去!

    如果可以,她宁愿是自己尸骨无存。

    白堇试着挣扎了一下双手,对方捆得紧,根本没办法挣脱,于是她仰着脖子说:“刚刚那个钢琴曲挺好听的,你再放一遍吧。”

    男人意外极了,声调忍不住升高:“是吧!我就知道你也喜欢!”他高兴地用另一只手摸出手机,然后与车内的蓝牙连接上,寻找音乐。

    从白堇说出那句话时,她就在慢慢蓄力地坐起来,直到男人听了她的话分神去找歌,她猛地往前扑去。

    她特意侧了一些身子,整个人几乎从两个椅子间穿过,扑在了挂手档的位置。

    男人吓了一跳,一只手把控方向盘,只能用另一只手去阻止白堇的行动。

    然而白堇心里视死如归,她有意往方向盘的位置靠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撞,去顶,只为了这辆车子失控。

    能够就这样撞出护栏掉下山崖也是好的。她想。

    白堇恶狠狠地喊道:“你就该后悔没加大药量!”

    她虽然瘦小,力气却大,男人只用一只手没能完全控制住她,方向盘几乎失控,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如同喝大了的醉汉歪来扭去地前进。

    然而白堇没想到男人反而越渐兴奋起来,他哈了一声,大声喊道:“你想跟我一起死!是不是!你想跟我死在一起!”

    疯子。

    白堇心里啐了他一口。

    车子摇摆太过厉害,她一头撞在了挂挡前的一堆按键上,车窗忽然缓缓下降,冰冷的风呼啸着从窗口灌了进来。

    “白堇!”

    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白堇愣在了那里。

    她想回头看看,却不能,这样的姿势根本无法转身,只能听到越渐清晰的呼唤。

    “白堇!”

    是他,他又来了。

    眼睛突然湿热不已,满满当当的液体好像再也抑制不住了一般要涌出来。

    男人却对闲承月的呼喊愤怒不已,他往边上看了一眼,闲承月的车紧随其后,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气得他咆哮道:“你来干什么!给我滚开!”

    “你他妈给我马上停车!”

    闲承月几乎不说脏话,这种情况下几乎是愤怒到失去理智。

    白堇听着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咬咬牙,她眨了眨眼,一滴泪便滚了出来。

    她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往男人身上撞去。

    “呲——”男人彻底失去了对车身的控制,轮胎在地上打滑发出刺耳的鸣叫。

    闲承月喊了什么,白堇已经听不见了,车子没有停下,而是毫无方向地一味往前。

    “砰!”

    巨大的响声和撞击,车子如白堇所愿的那样撞上了护栏,轻微的失重感袭来,她甩了甩脑袋,感觉这次就算不死都得撞个脑震荡。

    她确实没死,车子挂在山崖边沿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没有掉下去。

    换做别人,应该会有死里逃生的喜悦,白堇却觉得失望。

    男人似乎觉得跟她一起死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因为闲承月的到来,他满心满眼的欢喜全都变成了无止休的愤怒。

    闲承月下了车朝白堇的方向跑去,他要把车子拽回到安全边缘,然而这个举动无疑激怒了男人,他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大喊着:“你在干什么!”

    车子斜斜挂在边沿,闲承月打开副驾驶的门,他探进去了半个身子,这个位置正好能摸到白堇手上的绳结。

    绳结一解开,白堇便以一种极小的幅度扭转身体转过身来。

    男人的驾驶位已经悬在了空中,大半个车的后半部分也悬在了外面。白堇刚抓住闲承月伸出的手,另一边的手腕便被人用力握住了。

    “你要去哪?!你不能,你不能又抛下我!”他喊叫着,不想让白堇离开。

    车子剧烈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山崖。

    白堇闻言,诧异地回过头,她盯着男人脸上有些歪斜了的面具,疑惑丛生问:“我认识你吗?”

    白堇眼神认真,男人被她看得一愣,慢慢松开了手。

    “你不该忘记我的,你不该忘记我的……”他喃喃自语着,白堇觉得奇怪,正要再探究些什么时,闲承月已经将她一把扯了出去。

    车子晃动地更加厉害,已经有了下滑的趋势,白堇刚松了口气,还没开口说话,便听见车厢内骤然爆发一声大喊。

    “你不能忘记我!”一双布满褶皱和伤疤的手,如同枯死的老树枝条从车厢里伸了出来,他像是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拽住一个人跟他一起坠落地狱。

    白堇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下,下一秒那双如鬼魅般可怖难看的手抓住了一个人。

    “闲承月!”

    “轰!”灰色的小轿车发出最后一声悲鸣从山崖翻下。

    2017年夜晚十点四十六分,闲承月再一次因为她死去。

    爆炸的火焰在山底深渊亮起,白堇死死瞪大的眼中倒映着崖底那凄厉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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