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打满算,她与答伏尔相处不过月余,已经像是历过了一遍生死,变得坦然起来。

    可这种坦然明显跟面对舅舅时不一样,舅舅教会了她生存下去的方法。答伏尔教的,却是如何用这些方法,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阿如很清楚,这种策马驰骋的快感就是她想要的,感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看着草原从身旁极速掠过,那样掌控风的、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是梦里那架秋千……

    “我要!”终于明白自己苦苦想要抓住的东西是什么,阿如心头狠狠一动,脱口而出,“我要做猎手!”

    答伏尔好似并不意外,笑了笑,将腰间一截黑玉磨成的鹰哨交给她,“猎手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猎鹰呢?千万记住,只有你亲自训出来的鹰,才是自己的。”

    阿如惊喜难当,忙扯下绑头发的一根丝绦,穿了鹰哨打了结挂在脖子上,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这是她自己的鹰哨,要用来驯服自己的鹰!

    可她只顾高兴却没小心露出先前脖子上的伤痕来,答伏尔看得一阵心惊,轻轻撩开头发吻在上面,喃喃低语:“那日我差一点就要答应你了……”

    阿如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躲,没听清他说什么,尴尬岔开话题问:“呃,我们……先进去还是等她们……”

    很快收敛神情,答伏尔温温一笑:“先进去,依她们的脚程,只怕要到晌午才到。”

    这不是先前阿如来过的镇子,比那个大很多,人也更多。一眼望去全是经商卖货的,虽多是大周的臣民,但他们看见骑马挎弓的胡人并不害怕,有几个胆大的甚至捧着自己卖的宝石串饰向阿如兜售。

    “这位貌美的娘子,买个飘带吧,正配您这一头长发。玉石珠串也好,挂在身上,触骨生凉……”

    阿如这才觉出不妥来,自己只顾疯玩,光着脚,散着发,身上若不是斗篷遮挡,也只有睡觉时穿的单衣薄裙,实在有失体面。

    催促答伏尔快走,阿如掩面犯难。答伏尔却像是看中了什么,指着小贩身后摊位上一串宝石镶嵌的银铃铛问:“那个,几钱?”

    小贩顿时心花怒放,连连夸赞他眼光好:“大爷真是慧眼如炬,这串是我这成色最好的,全都是最好的绿松石镶嵌而成……”

    答伏尔可没耐心听他胡扯,丢下去一块碎银,问:“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贩眼睛都笑没了,忙装起那串宝石铃铛,还多送了把银套小匕首,“小玩意小玩意,送与娘子把玩吧。”

    答伏尔不要他的小盒子,只掏出铃铛,弯腰一勾便捉住阿如一只光裸的脚。还不等她挣脱,已经单手将那串宝石铃铛戴了上去。

    这是常年在马背上练就的矫健身手,看得四周摊贩行人一阵叫好。

    阿如不禁脸热,正欲背过身装看不见,忽在小贩摊子后面门廊下看见抱着手臂一脸探究的樊缨。

    再要细看时却不见了。

    阿如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可那明明白白就是樊缨。

    他在这里做什么?

    只一个晃神的工夫答伏尔已经感觉到了,轻声问她:“怎么了?”

    阿如忙回:“没什么……快走吧,我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不得不说答伏尔挑东西的眼光不错,翠绿一条串饰,挂在女子嫩白的脚踝上,在红色斗篷掩映下随马背颠簸时隐时现,实在是一大美景。

    漠北没有周人那些女子肌肤不可示于外人的说法,至少答伏尔坦然得很,甚至有些炫耀之色。

    最后还是在阿如强烈要求下购了套成衣换上,款式是融合了漠北人骑服的窄袖束腰,布料却是上好的江南丝绸。

    阿如看上一双黛青色鹿皮小靴子,答伏尔嫌它露不出脚踝上的小铃铛不肯买。将阿如气走,又悄悄嘱咐伙计包起来。

    最后还是买了双轻巧便利的翘头履,一走一动都能听见铃铛叮呤作响。

    祖合热因带着兵,怕引得百姓恐慌,远远停在城郭外头。香缤夫人一行人也只是富商人家女眷的打扮,唯阿如穿得俏皮,像个白生生的少年公子。

    此行答伏迩意在微服体察,本不事张扬,谁知人群里竟有人认出他们来,拦路便拜:“求狼主发发善心,重新拿回灵武诸县,给我们穷苦百姓一条活路吧。”

    大周边郡行的是前朝的屯兵之令,凡是男丁,战时是兵,农时是民,平日除戍守城郭外还承担着番上宿卫的重任。

    屯兵令之下,兵士自身虽免除课税,但家人亲眷还是要依律缴税。更有甚者兵士平日里出征所用军资、衣装、弓箭、横刀和上番赴役途中的粮食、花费均须自备。

    甚至边陲之地徭役更重,每十人编为一火,一火须得共备供运输的马六匹,兵士凑不出马来用驴代替,因此获罪者不在少数。

    简言之,屯兵之令无论对于边郡的军士还是百姓来说,都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答伏尔就是因为了解了这一点,才在先前攻占北境十三城时放出话来:凡愿归顺者,免兵役减徭役。

    可如今,公主出降,南北休战,漠北撤了兵,边郡便仍然施行周人的屯兵之令,两相比较,百姓自然怨声载道。

    拦路那人见答伏尔不动声色,也不气馁,重又换了目标,膝行至阿如面前,捉了她的衣襟便拜:“公主娘娘,是您屈尊下嫁才换得边陲安宁,您就是救我们百姓于水火的活菩萨,您行行好……”

    这可真是奇闻,自己替了宁王女儿的事朝廷都不知道,当初樊缨找过来且还带了画像,他们这些常年处于边郡的百姓怎么会认得自己?

    答伏尔也有片刻错愕,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随后便蕴了些看热闹的笑,看向阿如:“公主娘娘,给百姓们做主吧!”

    阿如暗自记下这个作壁上观的仇,清清嗓子款款走出去:“各位快些请起,此番南北能暂止兵戈,实是托了朝廷之福,如今大周与漠北乃是友邻之邦,重开互市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我大周疆域辽阔,一时顾不到这里也是有的,各位此番言说,岂不是枉费朝廷与狼主化干戈为玉帛的苦心?”

    百姓哪里懂什么干戈玉帛,谁能给他们饭吃就拥戴谁罢了。

    好在他们至少知道扛不起这罪名,皆没了言语,唯有混在人群里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犹自叫嚣:“那朝廷就不管我们的死活吗?”

    “如何不管?”阿如暗暗记住这人衣着相貌,朗声回道:“据我所知朝廷已经派遣新的刺史统管灵州,灵武县也有新的县官上任,目的就是重整边郡,巩固边防,这也叫做不管吗?”

    那人像是全然不听,兀自说道:“不过官官相护罢了,哪个当官的不为捞钱?”

    这是硬杠啊,阿如忍不了了,指着那人说:“这位先生似乎见解独到,不如出来说话!”

    人就是这样,隐在人群里皆是能说会道的,若让他独自表演一番,却又都成了缩头乌龟。

    比上公主驾临,漠北胡子来了的消息更加叫人紧张,很快传到灵武县新上任的县官张宪耳朵里,急忙忙带了人迎出来:“下官不知狼主、公主与各位夫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好了,这下不想张扬也不行了。

    答伏尔面色不动,与张宪微微颔首致意,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阿如只得应声,寒暄几句后,指着面前百姓们说:“狼主今日只是私行,意在感谢朝廷重开互市与民同祝,却未料到边郡百姓如此热情。想必定是张大人治理有方。”

    张宪就是灵武县本地人,怎么能不知道自己治下百姓的想法?被阿如捧得尴尬,皮笑肉不笑道:“公主殿下谬赞了,身为父母官本就要为百姓着想,下官做得还很不够,很不够。”

    “看来张大人对自己认识颇深啊,”阿如也不惯着他,适时敲打道,“既如此,灵武百姓便托付给张大人了,我回去定好好给张大人写个请功奏疏。”

    张宪极善钻营,忙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公主殿下盛德眷顾,下官感激涕零。”

    答伏迩冷眼看着他们各自的场面话,暗自冷笑不已。

    先前他只当大周政权更迭,朝廷无暇西顾才力主议和,毕竟西面几个小国仍表明态度归附大周,若朝廷力邀他们出兵助力,漠北必定陷入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

    可如今来看,两方互市,如此重要的边陲重地,大周朝廷不仅没派重兵驻守,反而任由张宪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上位,荒唐至此,怎能不令他发笑?

    当然,大周朝廷越是荒诞无为,对漠北来说就越是有机可乘,暂时归还的北境十三城算什么,他看中的是杀虎关以南那片辽阔的疆域。

    总有一天,会将它收入囊中。

    南境那些引人神往的东西,总有一天,他要亲自看一看。

    看看漠北的风能不能吹进大周的重重楼阁?也看看大周的夜是怎样隐没了漠北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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