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松鸣当然不是来拉家常的,他除了给香缤当说客,还带着靺鞨王的密信。

    将一封金漆封筑的信呈给答伏尔,陆松鸣恭敬地说:“此番身负我王重托前来送信……时局变化莫测,还请狼主早做定夺。”

    答伏尔展信,是靺鞨王亲笔,力邀他率兵助力,趁大周内乱,一举南攻。

    对草原民族来说,南面那个富饶美丽的国度永远充满着神秘的吸引力,长驱直下,征服大周,是他们终其一生的渴望和追求。

    答伏尔也不例外。

    但他深知,现在并不是个好时机。

    至少,对漠北来说,选择这个时候和靺鞨同气连枝有百害而无一利。

    重将书信折回去,答伏尔顺手便化在手边煮茶的小炉子里:“宗义将军有此壮志答伏尔佩服,只是我前脚才娶了大周的公主,后脚就要与他们兵戎相见,恐怕要落个背信弃义的骂名。”

    下嫁公主实是大周无奈之举,朝中无可用之将是他们面临的最大窘境。更不消说边郡守将独大、西域众小国蠢蠢欲动、朝政又被外戚把持这些内耗,当真可谓是危机四伏。

    但漠北不是靺鞨,与大周还没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答伏迩要的是民心,而民心,不是打赢一两场仗就能得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提出和亲这个条件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即便内乱不止,也还没到气数将近的时候。

    往大了说孝闵帝仍有正经的继承人,朝廷里也仍有一帮耿直的贤臣辅佐;往小了说,地方上那些各怀鬼胎的军将,顶着的终归是乱臣贼子的帽子,且都在等一个契机,可以光明正大以勤王为幌子实际起兵造反的幌子。

    这个契机,答伏迩却不能先给他们。

    但靺鞨王不是,与大周那一箭之仇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且他这些年被顽疾纠缠,性情暴虐,不与大周争个你死我活终究不会罢休。

    靺鞨王在信中几乎认定,现在就是最好的出兵时机。

    大概他也料想答伏迩不会爽快答应,密信之外,还托陆松鸣带了句话:“狼主不必为难,不消狼主亲自出兵,只需借些兵马与我王,只做策应之用,算不上背信弃义。”

    原来靺鞨王打的是这样的主意:请漠北出兵是假,保障自己后方安稳才是真。漠北如今与大周成了姻亲,且对那大周公主盛宠不衰,若听了枕边风帮了大周,那他们不就是腹背受敌?

    答伏尔要是不借倒显不出同仇敌忾的诚意来。

    借,当然要借。

    还要借自己最看重的兵马出去。

    扬声喊了一句阿甫热勒,答伏尔笑向陆松鸣道:“使者错意了,并非是我为难,实是漠北无甚强兵。此乃我帐下左贤王,年轻不知轻重,不敢腆为助力,只盼在宗义将军手下多多历练,不要嫌弃才好。”

    阿甫热勒正因为昨夜的事臊眉搭眼,忽听见传自己,以为要挨罚,已经抱了视死如归一般的心情。谁知道答伏尔不仅没有过多苛责,反而要让他带兵去靺鞨,一时没摸清答伏尔的想法,更显得粗粗笨笨,不甚聪明的样子。

    当然,他就是个真傻子,陆松鸣也不敢嫌弃,毕竟左贤王三个字,没人不知道他的份量。

    忙颔首行了一礼,陆松鸣不无夸奖地说:“不敢不敢,如此便要仰仗左贤王了。”

    议事结束已经差不多午后,就在帐中留陆松鸣和铁先生用过简单的午饭,答伏尔嘱咐巴丝玛去传今夜摆宴欢迎靺鞨使臣的旨意,顺便替阿如取几样伤病里宜用的餐食来。

    叫人送陆松鸣前去休息,答伏尔也不管铁先生在不在场,拔腿就往寝帐里走:“先生,你先别走!”

    “知道知道……”铁先生后脚跟上,也不忘调侃他一番,“让我数数你往这头望了多少回?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

    答伏尔已经奔进去了,“少废话!你先替公主换了药再走。”

    阿如阖着眼,像是睡着了的样子,直到答伏尔摸到她的脸,才悠悠转醒,笑着问他:“使臣送走了?”

    答伏尔掀看她的伤口,点头回道:“先去休息了……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阿如点头,微微抬起自己先前动不了的左臂向他展示,“明日便可下地了。”

    答伏尔忙将她手臂按住了,蕴了些轻责:“胡说,刀伤岂是能儿戏的。”

    铁先生实在看不下去,抬手将答伏尔扒拉到一边,嫌弃不已:“狼主不如拜我为师,学会了怎么疗伤,往后也就不必如此着急了。”

    说得答伏尔拿眼将他觑了好几遍。

    好在伤口恢复还不错,答伏尔送铁先生出来,叮嘱了几句:“此番劳你前往靺鞨,一来是探探靺鞨王的底细,二来,也是盯着些阿甫热勒。怎么说你与他也有师徒之谊,你的话,他或许能听一些……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铁先生早已想到,领命去了。

    答伏尔回身一瞥,叫过王帐外一个服色与阿扎木朵哈略有不同的近卫,低声问他:“不是叫你不必来当值吗?”

    那近卫忙俯身跪倒:“帕夏一日是近卫,终身是近卫。护卫狼主是属下使命使然,不分何时何地。”

    “你倒是忠心……”答伏尔伸手扶他起来,趁机轻声在他耳边说,“先前你在周朝打听消息甚为用心,如今我有件要紧事要你去查,东府巷左进第三家,叫杨从的,本是京都万年县人,做过司酒的小吏,我要他家三代之内的准确消息,越详细越好!”

    帕夏细细记下,问了一句:“东府巷可是先前被火烧了的那条……”

    答伏尔生怕阿如听见,忙伸手将他止住,往身后王帐看了一眼:“火总不是无缘无故起的,再去查这家人与宁王李协的关系。切莫走漏风声,去办吧!”

    阿如吃了些东西,气色也较之前好起来,答伏尔放心了些,也终于有心情料理阿甫热勒的烂摊子了,吩咐巴丝玛:“去将那女子带过来。”

    不一会儿,跟在巴丝玛后面进来个干瘦憔悴的女子,年纪与阿如相仿,但脸上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红痕,看着比比阿如多些稚气。因在香缤帐中已经见答伏迩发过一次火,此刻见了答伏迩吓得不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阿如知道答伏迩的想法,所以忍不住往她腹部看去,就见她单薄的外袍已经遮不住微微隆起的肚子,少说该是六七个月的样子。

    这又是怎样一个痴情痴心的女子,带着六七个月的身孕跋山涉水来找那个不可能对她负责任的男人。

    真是又痴又可怜。

    “你从哪里来?”答伏迩没回王座,就在阿如榻边坐着问她,“叫什么名字?阿甫热勒从未向你提起过他的身份吗?”

    女子战战兢兢,话也说不利索:“我……我叫哈丝娜……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左贤王……”

    答伏迩依旧冷声:“现下知道了?阿甫热勒已有王妃人选……”

    “狼主……”谁知答伏迩还没说完,哈丝娜便像是预料到什么,猛扑过来抱住答伏尔的腿,声泪俱下哀求道,“求狼主饶恕,我若知道他是左贤王,绝不会前来寻他……如今只求狼主开恩,放哈丝娜离去,我会独自养大孩子,往后也绝不会提及此事半句。”

    这个傻子,还不明白孩子才是关键吗?

    大蕃的公主一旦嫁过来,就是阿甫热勒唯一的王妃,她怎么可能容忍别的女人率先生下自己丈夫的孩子?

    也知道不太可能,但阿如总有些侥幸,轻叹一声,握住答伏迩的手,求助一般的眼神看向他,似乎在问能不能网开一面。

    答伏迩虽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脸,但还是明明白白摇了摇头。

    安抚过阿如,答伏迩回身便冷了脸,对哈丝娜说:“你未免想得太过简单了些,若此事被有心之人知道,你知道会利用这个孩子掀起多少腥风血浪?当然,你也不必知道,若你执意要留下这个孩子,那便别怪我狠心,留你不得了。”

    大概哈丝娜也想到了这个结局,可一个母亲的心怎么可能会被轻易击溃,得了这个回答,她便疯了一样猛得起身往外逃去。

    结果不用想也知道,还没逃出王帐便被守卫森严的近卫拉了回来。

    答伏迩怒不可遏,阿甫热勒是他予以重望的继承人,大蕃也是大势所趋的同盟者,他不允许有人破坏他的计划,挑战他的权威:“来人!将这疯女人绑起来!”

    可哈丝娜即便是被几个强壮的近卫牢牢抓着,还是尽可能弓起身躯,用她那几乎微不可查的力量保护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这是一个母亲的绝望和倔强。

    “主上……”阿如盯着哈丝娜的脸,突然就被这个柔弱女子爆发出的坚定力量震撼了,她拉住答伏迩的袖子,不无柔弱的说,“好歹是条人命,我来劝劝她。”

    答伏迩倒没拒绝,拂袖而去,帐中只剩下被五花大绑的哈丝娜和巴丝玛。

    示意巴丝玛将绳子解开,阿如招招手喊道:“你叫哈丝娜是吗?你往前一些,我与你说说话。”

    在哈丝娜眼中,她与答伏迩没什么两样,都是要置她的孩子于死地的,捂着肚子就是不肯上前。

    阿如也不强求,仰躺着问她:“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失去孩子?他还是个未出生的肉团,真的那么重要吗?”

    哈丝娜死死护着肚子,说不出的气愤:“对你们这些冷血无情的人来说他的确微不足道,可他是我的孩子,从他在我腹中孕育那一刻就是,我绝不会允许你们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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