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如被佛前的檀香熏了一天,入夜便昏沉沉地抬不起头来,干脆闭着眼假寐。

    柳叶果真没提见过樊缨的事,伺候阿如梳洗过便退出去了。

    子时前,巴丝玛回来了,还带着个全身隐在兜帽里的男人。

    “公主,”巴丝玛轻轻喊了一句,凑近了说,“工匠说您的簪子工艺繁复,造型考究,不敢轻易仿制,需得亲自问过您才敢动手。”

    阿如嗯了一声,揉揉额角,示意她带进来。

    来人除了兜帽,露出一头褐红卷曲的头发和同色胡茬的脸,右手压在心窝处行礼道:“小人忽尼有礼,公主殿下安乐。”

    阿如裹了件大氅,鼻音浓重回了句免礼,坐直了问:“怎么,我的簪子不好复制吗?”

    忽尼自怀中取出那枚簪子拿在手里,躬身回:“不瞒公主,复制不难,且公主殿下这支,就是小人打的。”

    这饵放出去果真就钓到了鱼,阿如心里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问:“哦?我倒不知有这个缘故。这支簪子是个要紧的朋友送的,我实在是爱得很,可惜只有一支,配不成灵飞髻。既是出自先生之手,想必再打一支也不成问题?”

    忽尼笑笑:“葡萄缠枝纹工艺极繁,等闲的工匠断然做不出来。不过既然公主殿下喜欢,忽尼定当从命。”

    “如此就多谢先生了,”阿如心里审视着这个人,不着痕迹问,“不知报酬几何?”

    忽尼似乎也在审视眼前这位稚气未脱的大周公主,颔首说道:“能为公主殿下效劳,是小人之幸,不需要俗物报酬。”

    先是标榜非自己不可,又说不要回报,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有更大的图谋。

    不妨听听。

    阿如也笑,佯作要起身:“如此倒叫本公主惶恐了,无功不受禄,我也不是非灵飞髻不可。叨扰先生,实是不该,巴丝玛,工钱如数奉上,叫人好生送回去吧。”

    许是忽尼没想到她会这般干脆下逐客令,面露尴尬,又觉拉不下脸来,行了个礼不知道该不该走,在那里踟躇。

    “等等,”阿如已经起身的人,回头问了一句,“你的腿?”

    先前忽尼进来时阿如没看到他跛着一条腿。

    忽尼一愣,苦笑道:“幼时遭劫,拉不了骆驼跑不了商队,只能做个动动手指头的残废。想必公主殿下知道我们族里的风俗,不能行商的男人,就是个废人。”

    “你手艺确实极好,”阿如接过那根簪子,说,“我们周人有句话叫行行出状元,你虽做不了商人,却是难得的能工巧匠。不过,我要的是簪子,你要的是工钱,工钱之外还要别的我就吃了亏,赔本的买卖我也不做。”

    聪明人都知道审时度势,公主将台阶都递到这了,忽尼怎能不明白,回身跪倒,说:“公主殿下见谅,小人并非有意冒犯。说不要报酬实是有求于公主殿下,还请公主殿下宽宥。”

    示意巴丝玛扶起来,阿如沉声道:“先生不良于行,坐下说话吧。”

    这就是洗耳恭听的意思了。

    忽尼谢了,思索片刻,开口道:“公主殿下能得此簪,必是我们大小姐信任之人。十年前我阖族遭难,城主横死,只留大小姐一人孤苦度日,可灭族的仇恨虽不共戴天,也不该由她一人承担。如今她行走商路实力渐强,便渐渐起了复国之心,可这两个字何其艰险,我……忽尼人微言轻,只求公主殿下代为劝阻。”

    说到最后,已经又起身拜倒。

    牵利人经商为生,四海为家,却极团结。少有建国,都是同族群居后选一城主总领事务,周人常以城主之姓称之为康国人,米国人之类。

    阿如知道阔真身负血海深仇,却不知道她还存着复国的心思,蹙眉问:“你们不是康国人?”

    忽尼摇头:“吾王姓安,按周人的说法,我们是安国人。”

    阿如没有听过商路上还有安国,想必实力并不强盛。

    当然,若是强盛,也不至于被灭了全族。

    “可她配着的……”阿如又问,“不是康国的标志吗?”

    阿如说的正是那枚绿底白纹旗。

    忽尼黯然伤神:“康国实力雄厚,乃吾九姓之最。我等丧国之众,便都投靠康国以谋生。”

    阿如已经听明白了,阔真不单是为康国卖命,也打算趁机培养自己的势力。

    可她再厉害也不可能靠自己复国。

    再联想她走之前说的那句:我要走了,你保重。

    先前觉得隆重中有些许异常,现下明白了。

    那些甲,不光是阿如自己想要,恐怕连阔真也想收入囊中。

    以道义衡量,阔真若真留下那些甲,就是违背诺言。

    可若以利益衡量,筹谋复国之人使些手段也不是不可以。

    思忖片刻,阿如朗声说:“我会劝她,不过是出于我与她的交情,不是同你的交易。至于听不听,就是她的事了。”

    心中感念,忽尼起身一礼:“多谢公主殿下。”

    接连三天,阿如都被寺里的香火熏得头疼。第四天一大早,阿如才起身,外头便报有人求见。

    这次倒是来了个熟人,阿如先问:“县侯夫人别来无恙?”

    来的正是安故县侯嵇须弥和他的夫人楼氏。

    楼氏引见自己丈夫行了礼,温声请道:“一别半载,公主殿下越发容光焕发了。”

    大概是先前太过狼狈了吧,阿如心想,也不在意,笑着问她:“二位今日这样早,也是来礼佛的?”

    楼氏颔首:“公主殿下办法会为百姓祈福的善举早传遍河西,正巧我夫妇二人亦有此心,忝为拥趸,望公主殿下莫要嫌弃。”

    阿如就喜欢这种什么话说在明面上的人,不由对这夫妻俩生出许多好感来,莞尔一笑道:“尝闻县侯大人醉心佛学,连大兴寺大雄宝殿里的海灯都是嵇家常年供奉的,我哪里敢托大?不过是声名所属,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嵇须弥像是不爱说话,看了阿如许久,最后还是楼氏开口打破尴尬:“公主殿下过谦了,单是只身前往漠北止戈休战的功德就该我等顶礼膜拜。边郡安宁,紇奚安宁,公主殿下功不可没,我夫妇二人定日夜祝祷,望公主殿下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嵇须弥自始至终安静坐着,楼氏说话时他就看向夫人,时不时温柔点头,倒叫阿如看出些携手半生,岁月静好的向往来。

    “多谢县侯大人,”阿如诚心一笑,“多谢夫人。”

    外头小和尚来请,说大殿上已经准备好了,三人便一起过来。嵇须弥是常客,与净空主持打了招呼,果真以固安公主的名义又添了五个大海灯,自己以俗家弟子的身份跟在净空身后,也念起经文来。

    楼氏像是早已习惯,与阿如一人一边跪在佛座下首,诚心侍佛。

    樊缨这几日倒是没再来,柳叶每每分发莲花灯的时候都会刻意找一找,却每每怅然若失。

    阿如其实跪不住,但她等的人还没等来,她就不能出差错。好在她与楼氏谈得来,两人虽差了二十几岁,倒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

    加上她想探听些关于踏沙部的消息,法会结束就拉着楼氏说话。

    “夫人与县侯大人真是恩爱,”阿如亲自斟了茶,笑着说,“携手半生,伉俪笃挚,叫人羡慕。”

    楼氏颔首谢了,柔柔一笑,全不似她横弓立马骂曹莼时候的霸气,满眼都是知足顺意:“平生只这一件事可堪回首,也算因祸得福吧。”

    阿如听出些意思,举茶杯敬了她一下:“倏忽半生,能有可回首之事,也是一大幸事。县侯大人无心权势,却独将一腔柔情付与夫人,夫人当真好福气。”

    楼氏眉眼里笑意荡开,举杯与阿如碰了一下:“听闻狼主对公主极尽宠爱,老身先前还万分担忧,如今可算稍稍放心了。”

    楼氏的年纪算起来能做得了阿如母亲,她又生得慈眉善目,一双杏眼婉转,说起话来也温润熨帖,一番关心听得阿如心头酸酸的。

    “先前任性,”阿如重新斟了茶,敬向楼氏,“害县侯与夫人担责,真在不该。”

    楼氏忙推辞:“公主殿下说的哪里话,实不相瞒,当日若公主真心逃婚,我夫妇二人情愿担责也会助您一臂之力。实在是我们夫妇子孙缘薄,至今也没个儿女,若有……您看我,实在唠叨,公主殿下别放在心上。”

    阿如猜到她想说什么,也不点破,问:“听闻朝廷问责,还罚了县侯大人的俸禄,数目几何?我该如数奉上的,只是马场……”

    曹莼回去就升了官,阿如又远在漠北,只把个紇奚马场做了替罪羊,罚了嵇须弥一年俸禄,并收回了嵇家对紇奚马场近四十年的经营之权。

    四十年心血一朝被收回,哪个人都不能淡然处之,但嵇须弥自始至终毫不在意,甚至趁着无事一身轻,干脆携了夫人四处礼佛游玩,这一次就是从沙洲佛窟赶回来的。

    “公主快别这么说,”楼氏推辞,怅然道,“马场虽承载着是我们夫妇半生光阴,但要认真论起来,也不过是个伤心地,朝廷要管就随他们去吧。草长草黄三十载,等不来能带我们回家的人,那便不等了吧,死后一抔黃土,大不了朝北埋下去,也算全了叶落归根的念想。”

    先前的猜测竟是真的?

    阿如佯作不知她们和踏沙部的牵扯,问:“夫人的意思是?”

    楼氏苦笑:“说来公主殿下恐怕不信,我们,曾经也是漠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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