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瑛找来两片木柴,替小虎子接骨包扎,温言安慰:“不要紧,修养几个月就好了。”

    随即又指挥众人将行尸尸体搬抬出去,吩咐人将各门上锁,以免再出意外。

    姜莺跟着妇人们尽力帮着打扫,直忙到午后,才回房休息。

    回到房里,在桌上看到昨日为郁离准备的伤药,赌气一把推开。

    这一天,所有人都闷闷的,孩子们也不敢玩闹了,恹恹地缩在母亲身边。

    日影西移,整个小院被染得暖黄。

    姜莺独个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见地面上有小孩子用尖石划出的格子,来回跳了两次,停下来,抬头望向阁楼上紧闭的窗子。

    郁离一个人在里面,也不见他出来吃饭。

    她还要不要上去道谢,要不要道歉呢?

    来回寻思一阵,她还是回房取了伤药,兜在怀里,朝阁楼上走去。

    他残忍凶狠是一回事,救命之恩不能不谢。

    阁楼之中静悄悄的,窗户紧闭,帘幕低垂,室内光线幽暗柔和。

    姜莺略带忐忑地掀帘而入,游目四顾。

    这阁楼只做闲暇时登高赏玩之用,宽敞空阔,并无隔断,桌椅箱柜,一目了然,并没望见哪里睡着人。

    姜莺心中微觉疑惑,莫非他去了别处,不在这里?

    她鼓足勇气上来,也不甘心就此离去,来回走了一圈,忽见几匹华贵布料散落在地,蓦地福至心灵,来到存放布料的箱子前,轻轻揭开。

    锦绣堆盈,郁离蜷缩在里面。

    姜莺微微一呆。

    她只是试着找找,不料当真被她一觅而获。

    此刻离得这么近,他又这么安静。

    姜莺得以细细地端详他。

    郁离,他即使闭着眼睛,眉心也不舒展,嘴巴紧紧抿着,额角上细细一层薄汗,似乎在忍受什么痛苦。

    阁楼里空空荡荡,也不见有什么食物。

    他从不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饭,她还以为他藏了什么东西在阁楼上自己偷偷地吃呢。

    ……难不成这两天只是单纯地在挨饿吗?

    看他这样子,更像是生病了。

    姜莺心中突然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他该不会是独自在这里病了两天,没有人管吧?

    有了这个猜想,姜莺只觉得这人又可恨又可怜。

    今天他救了所有人,但凡好好说话,不要那么凶,那就是大伙儿的大英雄了。偏偏要那么凶残,惹人恐惧厌恨。

    姜莺的目光移到他的脸颊上,用手指蘸了伤药,极轻极轻地涂在那道伤痕上。

    郁离睫毛一动,睁开了眼睛,看着她,黑眸沉黯,没一丝光亮。

    姜莺慢慢缩回手指,朝他晃晃伤药瓶子,微微一笑,是一种示好。

    郁离眼珠微微一动,目光在药瓶上一落,显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抬起手,眼睛死盯着她,手背用力擦过自己脸颊,擦掉她涂上去的那些药膏,丝毫不顾伤口崩裂出血,又渗出几颗血珠。

    随即低低地说了句:“滚!”

    啪的一声,箱盖关闭,把姜莺拒之门外。

    她碰了一鼻子灰,在原地呆呆坐着,心想,世上真有脾气这般古怪的人。

    垂眸思索片刻,留下伤药,默然离开了。

    此时晚饭已毕,蒸笼里留着两碗干净的饭菜,是李婶子特意给姜莺留的。

    郁离那么讨人嫌,自然没人会想到要给他留饭。

    姜莺将这些饭菜分出小半,盛在碗里,留给自己吃,其余的原样放在托盘里,端着回到阁楼上,轻轻敲了敲箱盖。

    “郁离,吃饭了。”

    箱中静悄悄的,没有回音。

    姜莺便将托盘放在地上,低声道:“我放在这里,你记得吃,待会儿凉了。”

    依然没有回音。

    她暗暗叹气,转身下楼,走到院中,忽听得头顶支呀一声,仰头望去,只见阁楼原本紧闭的窗子开了一扇。

    郁离一手扶窗,一手托着那些饭菜,正向下望。

    夕阳如血,映在他身上,掩去他那种异常的惨白,为他平添几分气色,更像一个正常的男孩子。

    两人视线交汇,姜莺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

    郁离看看她,又看看手里温热的饭菜,似有所感。

    随即,他抬起手,将整盘饭菜冲着她罩头扔了下来。

    姜莺猝不及防,被米粒菜油淋了一身。

    砰的一声,阁楼窗子关闭。

    只留姜莺呆呆地站在院中。

    真是……真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回房清洗后换了衣服,她气得连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

    二更时分,又饿醒了。

    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她披衣起身,向小厨房走去。

    想起黄昏的事,又忍不住在心中骂自己。

    也真是多管闲事,人家有那么大的能耐,飞檐走壁神通广大,杀行尸如砍瓜切菜一般,说不准每天飞出去吃什么山珍海味呢,还稀罕自己这点饭菜不成?

    姜莺一面想着,一面借着月色穿过游廊,来到小厨房门口。

    屏门半掩半开。

    她只以为是牛婶她们忘了关门,不以为意,推门而入,一抬头,吓了一跳。

    厨房里有一个鬼!

    仔细一看,才认出了,是郁离。

    此时月轮斜照,似水清光中,他的皮肤仿若透明,确实有些鬼气森森的。

    他靠在灶台边,拿着半个凉馒头,正慢吞吞地吃着,抬眼看见她,也是一怔,睫毛慌乱地抖了两下,显然非常尴尬。

    姜莺心中已经无语到了极点。

    ……所以你只是像老鼠一样半夜躲在这里偷吃吗!!!

    那之前干嘛要扔掉那些饭菜啊!就为了耍酷吗!???

    扔之前也偷偷塞了两口吧?啊?

    内心狂嗥着,她表面上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尽量自然地冲他点头微笑,做出一副“吃宵夜好啊,吃宵夜很正常啊”的样子,生怕他一时恼羞成怒,拧断自己的脖子。

    郁离阴沉沉地盯了她一会儿,倒没有说什么,径自起身出去了。

    姜莺松了口气,见笼屉里饭菜还在,便照着日前李嫂子所教的,笨拙地添柴烧炉子,想把饭菜热一热。

    忙活好一阵,才将火生了起来,她直起腰,擦了擦额角汗珠,扭头望向门外,模糊的视线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揉了揉眼,隔着树丛凝目望去,看见郁离在院中跳格子。

    这个时候,众人都熄灯睡了,天色灰蒙蒙的,院中静夜沉沉,似乎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

    郁离轻轻盈盈地跳了一遍,转过身,又跳第二遍。

    手里还拿着什么,跳了一个来回,放到嘴边吃一口。

    似乎还是那半个馒头,他吃到现在还没吃完?

    馒头冷了,又干又硬,确实难以入口。

    姜莺犹豫着要不要叫他过来一起吃热好的饭菜,想了想,还是算了。

    郁离这个人,实在不能用常理去判断。

    待锅中水滚,笼屉里冒出白汽,姜莺掀开盖子,又侧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院中空空荡荡,郁离已经不见了。

    次日一早,姜莺睡梦之中听得外头议论纷纷,起来穿好衣服,出去一看,只见众人都已聚集在院子里,面带踟蹰,互相商量着什么。

    牛婶见了她,忙道:“姑娘,快吃饭吧,咱们今天就要启程了。”

    姜莺早听张瑛说过,在此休整几天,就要继续上路了,当下也不意外,只觉有些匆忙,“几时出发?我的行李还没收拾呢。”

    她环视四周,见其他人的行李似乎也都没收拾,才安心了些。

    忽然间人群噤声,静悄悄分开两旁,让出一条道来。

    是郁离。

    他依然穿着黑衣,像姜莺第一次见他那样,用黑纱布蒙着眼睛,径直穿过人群,朝东厢房走去。

    赵秉文和赵兼武跟在他身后,倒拖长刀,刀上尽是褐色的血迹。

    厢房门开,张瑛劲装结束,缠鞭挎刀,背着包裹出来,“都清理干净了?”

    赵氏兄弟点点头。

    而郁离只是靠在窗边,躲进阴影里,歪头倚着墙,一个字也不想讲,很疲惫的样子。

    众人见到张瑛,忙迎了上去,似乎有话要说。

    你推我,我推你,最终牛婶被拱了出来,搓着衣角,堆笑道:“张捕头,多谢你一路照顾,其实咱们大伙儿商量,都愿意留在这儿。”

    张瑛回头朝郁离望了一眼。

    牛婶忙道:“您别多心,这一路上风吹日晒的,大人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啊。”

    又几人附和,“是啊,这里高门高墙,活死人进不来,存粮又多,咱们在这里也能过些安生日子,好歹有瓦遮头,又有热饭热菜。”

    众人说得情真意切,都望着张瑛,等她拿主意。

    张瑛略一沉思,点了点头,视线移向姜莺:“姜姑娘,你呢?”

    姜莺一怔,李嫂子已抓住她的手,劝道:“姑娘,你也留下吧,你不知道外头的世道,死人比活人还多,那都是吃人的怪物!”

    旁人也跟着劝,“况且一路上吃草根睡野地,你千金之体受不了的。”

    “你在这里,咱们一处作伴,多热闹啊。”

    一句叠一句的殷切劝说下,姜莺咬着唇,沉默不语,目光转动,滑过熟悉至极的院落和卧房,又投向屋脊院墙之外湛蓝的天空,一念之间,已下定决心,转向张瑛,开口说道:“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语声虽轻,却字字清楚,绝不更改。

    她一生都在高门高墙里,深闺锁闭一十八年,还不够吗?还要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待多久?

    她实在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那是一个活尸横行的世界。

    ——

    倒霉的是,现在真的只剩下姜莺一个人没收拾行囊了。

    她从未出过远门,将常穿的衣物简单包了一包,在房里转来转去,一时不知还要带些什么。

    一侧目间,望见百宝格上那支短剑,宝光耀目,镶刻华丽,是外祖父送给外祖母,外祖母又当做嫁妆留给母亲的,母亲去后,自然留给了她,又陪她在黑暗中度过三日三夜。

    她将短剑取下,也放进包裹里。

    几个妇人结伴进来,塞给她一包蒸饼,两双新纳的鞋底。

    赵兼武跟着溜溜达达地进来,见她包裹里堆放着一些金银细软,摆手笑道:“这些不用带了,你没看见外头的情况,有钱也没处花了。”

    妇人们一路行来,确实如此,于是纷纷附和。

    姜莺点点头,将那些金银珠玉放回妆奁里。

    赵兼武又帮着她将房中剩下的零嘴蜜饯全包了,说是留在路上吃。

    待姜莺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出来,院门已打开,院外的行尸早被清理干净,赵秉文将一辆小小的驴车拉到院门口,正将棉被米粮等大件行李堆放上去。

    临行时,百姓们对张瑛万分不舍,拜了又拜,挤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姜莺坐在驴车上,频频回首,冲着照顾过自己的牛婶、李嫂子等妇人挥手告别。

    穿房绕舍,行了一程,途中行尸渐渐多了起来。

    赵秉文提着一只鸾铃奔到远处,摇出叮叮声响,将大半行尸引开。

    有些离得近的,闻到活人气息,不受声音吸引,反摇摇晃晃地朝这边扑来。

    走在最前面的郁离轻轻挥手,那条柔软的蛛丝荡出,行尸便即倒地。

    有他在,其余人全不用动手,赵兼武只管驾车,张瑛只管牵着犯人。

    姜莺离了高墙保护,暴露在众多行尸之中,有些害怕,缩在张瑛身后,眼见着驴车渐渐驶离了自己熟悉的景致。

    又行半个时辰,穿过一条甬道,来到一个极宽敞的大院落,门口一个粉漆大影壁,后面就是垂花门了。

    这一带虽还是姜府,但对姜莺来说已经有些陌生。

    她从前的世界仅限于在几个姐妹和姨娘的房里串串门,在花园里逛逛,无事从不往二门这边来。

    张瑛扶她下了车,赵氏兄弟用力抬起小车,跨过门槛。随后张瑛也牵着犯人出去。

    姜莺缀在最后,走到影壁边,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

    这道曾经的天堑已然废弃,只要她向前走几步,就能出去,而且没有人能指责她。

    她心中砰砰直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倏忽间一个身影掠过她身畔,清瘦黑衣,黑发高高束起,颈后露出的皮肤在日光下惨白得几乎有些刺眼。

    郁离。

    他脚步很快,在她视线中一闪,就消失在影壁后。

    院中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姜莺有些慌张地追过去。

    在垂花门的门槛前,又停了一下,然后提着裙子抬脚跨过。

    她的绣花鞋踏在了垂花门外的地面上。

    霎时间平地起风,落叶飞旋。她知道,另一个世界朝自己扑面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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