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有将军以身护家国,朝堂内有百官用文治万民。

    与他们相比姜宣同自知自己是个受人供养的富家公子,没吃过苦受过难。

    他是商人,只在乎自己能不能赚到银钱,没有心思更没有头脑去想军政,原本对家国大事视若无睹,但如今却被朝颜这番话弄得心中惴惴不安,他只想赚些银钱逍遥快活而已,不想被人用什么通敌叛国的罪名抓住关入大牢。

    他神色严肃地睨着朝颜,将遇见她那日起,她的所言所做之事全部串联到一块,方才觉得眼前人身份不如她所那样普通平常。

    他后知后觉,一个普通乡下屠夫家真能养出如此落落大方、满口家国道义的女子?

    忽然想起朝颜之前自爆身份说得那句话,姜宣同眼睛滴溜地转了几下,撩起袖袍往榻上一坐贴近身侧人,质问:“先前你说你是华纪国公主?敢问你是哪位公主?”

    “不是不信?”朝颜瞥了他一眼反问道,而后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移了几分。

    “本公子现在想信了,不行么?”

    话毕,姜宣同大气不敢出,静静呆坐在原处等人表明身份,但女子依旧一言不发,赌气似的。气氛窘迫到极点,进退两难,姜宣同只觉得眼前人着实有些犟,跟他那个城主爹有得一比。

    弄不清楚身份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害怕真伤到人做了坏事,阎王爷都救不了他。

    女子仍不说话,他便主动开口:“仔细想来,与你打交道多日竟然不曾得知你姓甚名谁,实在是我的失责。你既然说你是公主,那我来猜猜。”

    “你……莫不是朝颜?”他大胆猜测,神情诧异。

    话毕,得到女子一个轻飘飘的抬眸,姜宣同立刻摆出肃然起敬的模样,连忙后退几步保持距离,身上的浪荡轻浮全然不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姿态,与先前天差地别。

    他很是惊讶,对朝颜的身份半信半疑。盯着眼前女子的面庞左看右看,一直与她吵嘴,怎从未觉得她如此眼熟?

    竟让他想到已经逝去许久的姑母。

    一想到记忆中那位美艳如雪般无暇的女子已不在人世,他心里便有些难受。

    女子名为姜妤泉,是他的姑母,父亲的亲妹,更是华纪国现任国君明媒正娶的正妻王后。早在及笄之年便作出名扬天下的诗词与栩栩如生的名画,传遍中原,容颜学识在当年都是一等一的好,乃泉城上下难得一遇的才女,更是集万人宠爱为一身的掌上明珠。

    然而名声大躁的结果便是,有人慕名而来求娶她为妻。

    起初众人并不同意朝穆求娶,觉得他身份太过特殊,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才会说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话,未来定会姬妾成群,若真嫁了,姜妤泉后半生免不得在宫里勾心斗角。

    亦或者过了女人最好的那几年,容色褪去被无情抛弃,毕竟古往今来反面例子比比皆是,无人愿意让她接受这场豪赌,因为人们不愿看到一位名动天下的才女落魄为冷宫弃妇。

    但架不住那男人嘴甜会哄人,财力势力大过天,一来二去,软硬兼施,二人便迅速坠入爱河,众人不同意也没辙了,索性那朝穆是个有人性的,待姑母不错,给了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和无上宠爱,使得姑母嫁过去一年便诞下嫡子朝饶,被国君封为太子,度过平安快乐的五年。

    直到后来二人心血来潮,商议着要生个公主凑一对‘好’字,二人便整日腻在一起,缘分悄然而至。

    太医查过后判定了姜妤泉腹中孩子为女,二人喜笑颜开,国君更是对姜妤泉关怀备至无尽宠爱。姜妤泉是个好动的,某日清晨撇下宫人们独自到园中闲逛,进门便见到一片盛景。前夜下了一场大雨,她本想着呼吸新鲜空气,谁知居然能见到盛放满园的艳丽花朵。

    她在书中见过此花,灵机一动,便向朝穆提议公主的名字可以定为“朝颜”二字。

    朝颜花状似喇叭,历经风雨酷暑依旧放肆生长,依附着藤蔓向上爬,不畏艰难勇气可嘉。姜妤泉又想到五年前生朝饶时,他病过几次,便觉得自己诞下的公主身体定会虚弱,便想着为公主取一个寓意好的名字,能安康长大,乐观向阳,朝穆爱屋及乌,对姜妤泉的主意很赞同。

    消息传回泉城,众人皆是发自内心地为王与王后高兴。本以为公主出生,一家四口就这样幸福下去,不料华纪国竟传来王后因难产而亡诞下公主的消息,一切的一切尽数崩塌。

    依稀记得父亲接到来信后悲伤过度连着哭了月余,不吃不喝日渐消瘦,直到听说华纪国君要娶新后才逐渐缓过神,打起精神要为姜妤泉要个说法。

    父亲说,他一早便觉得朝穆不是什么好人,结果居然真的验证了他的猜想。发妻去世不过一月,就张罗着要冲喜,怎么对得起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女。

    而后父亲独自带着朝穆婚前签下的婚书奔赴华纪向国君讨公道,许是良心使然,最终换来朝穆两年不娶新妇的承诺。父亲见过朝颜一面,彼时她正在襁褓中被奶妈抱着喂奶,父亲本不愿见这个害了他亲妹的“罪魁祸首”,但血脉至亲浓于水,怎能真的坐视不理?

    父亲与他说过,初次抱朝颜之时,她不仅不哭,还笑。

    但他无意见到朝颜身上有几块淤青,虽不明显,但他还是知道众人都与他一样,将姜妤泉之死怪在一个小娃娃身上。他不忍心自己妹妹亲生的女儿被如此虐待,本想接朝颜回泉城,谁知朝穆却是不同意,父亲只能作罢。

    两年一过,朝穆便急冲冲立了普桑国一位女子为新后,不到一年便诞下小公主,取名为朝挽挽,听说也是受尽宠爱,可与先前朝饶的地位相提并论。

    无论是太子朝饶亦或是公主朝挽挽,民间总有传言,说太子立下赫赫战功被加功爵赏,小公主每年生辰之日,国君会特意派人搜寻天下至宝,只为哄她一笑……

    唯独,元王后所生嫡公主朝颜没什么消息。

    姜宣同回想他八岁那年,正是姜妤泉难产而亡前几年,他也伤心,时常出府散心,便听到爱戴她的泉城百姓想起姜妤泉难产,十个内有八九个都传言说王后诞下的公主是来讨债的,不然怎会一出世便将母亲克死,也不受父亲待见。

    后来姜宣同越来越大,渐渐懂了许多事,偶尔回忆起姑母,还十分惋惜。

    姜妤泉未出嫁时待他极好,自他三岁丧母,姜妤泉便开始亲自照料他,日日带他出城打猎游玩,还给他买许多父亲不让吃的东西,因此他特别喜欢姑母,从小就想着日后长大成人多多赚钱孝养姑母。哪里知晓她会因生子难产而亡,果然世事难料,应早些珍惜先前那些时日。

    姑母一去,泉城与华纪来往便不似从前那样频繁。

    起初经常看到自己父亲给朝饶传信,说妹妹只有他一个至亲之人,让他多多关照疼爱妹妹,朝饶也照做了,听人来报朝颜被他惯得恃宠而骄十分有个性,姜宣同还为此批判了朝颜一顿,但父亲却说,女孩子被多宠爱一点很正常,不做坏事便是好的,诸如此类重女轻男的话……

    若说眼前人真是朝颜,姜宣同也信。

    至少从连瑕一事来看,她确实未做坏事还乐于助人,真正继承了姑母的一部分好性子。

    后来父亲年纪大了,远在千里之外不见面关系也淡了,自朝饶立了军功被封将军以后,父亲也未曾与之有书信来往。

    而他,只知姑母留下位公主,心里对她没什么怨恨也没有疼惜,与陌生人无二。

    毕竟他读过话本听过民间传言,女子生子一事本就有丧失生命的危险,他不是外面那些无知百姓,自然也不会将杀人凶手、讨债丧门星一类的帽子往一个孩童身上安。

    这也是他流连花丛多年,不曾让一位女子为他产子的原因。

    父亲有时说他姬妾成群子嗣却空空,若某日生了变故留不下后代无法传香火。但他不以为然,孩童多吵闹?只与女人生活又逍遥又自在,何必搭上人的命给他生个他不喜的孩子呢?

    至于日后香火的事,日后再说。

    话又说回来,他自己也确实未曾亲眼见过这位表妹,宫里更是不曾流出公主的画像。

    回忆结束,姜宣同又认真端详了朝颜几眼,不是他想生搬硬套,只是眼前人生得如此一双明眸,身姿窈窕,他见的第一面便难以忘怀,如今看来的确有几份故人之姿。

    但只凭一人之言与他那久远的模糊记忆实在让人难以信服,万事万物讲求证据。

    思及此姜宣同将朝颜双手松绑后把她一人留在房内,便派侍卫远出华纪国打探消息,还让信使给在百里外的泉城送了封信,父亲是姑母唯一的亲人,他必然清楚这其中联系。

    此次势必要弄清她的真实身份。

    若真是表妹朝颜,那他先前对她所做之事便是禽兽不如。此事被父亲知晓,他难逃家法伺候。想着想着姜宣同还感觉到后背一凉,皮有些痒。实话说来,他已经确定朝颜的身份十有八九就是真的,只差父亲一句话,他便要赶快连滚带爬去负荆请罪。

    姜宣同后面一连着好几日都未再踏足这个房间,让朝颜安生住着。

    本为男子寝室,第二日便全部换新,成了女子专用。

    不仅如此,姜宣同回想起先前那场乌龙便觉得根本没脸见她,十分惭愧,专门派人好吃好喝侍奉,万事周到,就想弥补之前做的错事。在收到自家父亲来信之前,他也不放朝颜离开。

    朝颜不知其中秘事,只以为姜宣同是开窍了,对自己大国公主的身份有所忌惮才放自己一马,故而在府上度过了好些天看似悠闲的日子,实际她心里早就焦躁如火。

    起初也想给娄卿旻报信,说姜宣同与普桑来往一事,但有人一直寸步不离看着她,她迟迟找不到行动的机会。

    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三日,朝颜表面云淡风轻,整日悠哉悠哉地在府上来回打转,实则在暗地打探姜宣同住在何处,计划何事。她猜测另一边娄卿旻没有惊动姜宣同便是在闷声干大事,徐徐诱之。

    二人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都没有动作,她身为中间诱饵只能等。

    这日,她甩下侍女独自在院里徘徊,无意撞见姜宣同在训斥下属。她快步跑上前去躲在隐蔽处看戏,见姜宣同好似热锅之蚁,说话亦是火急火燎:

    “你怎么办事的?普桑的人还未来?”

    一旁下属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姜宣同气得拂袖离开,结果半路又折返回来改了主意:“不等了,明日你去找先前放出消息的那位商贾,说本公子有现货,让他三日后到我酒肆商议价钱。”

    事情终于有了进展,她这个诱饵还算得上有用,但朝颜心下却喜忧参半,情绪有几分低沉,连带着晚膳都未食几口。

    据她观察这几日发现姜宣同本性不坏,只是好色贪财,贩卖私盐或许是受人挑唆了呢?

    毕竟以他的脑子怎会想到如此冒着危险发家致富的法子。住在府上这几日,朝颜观察过,姜宣同对下属以及后院之人都很不错,若是真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那后院这些无辜之人都要受牵连。

    得知普桑不来人,朝颜不禁为姜宣同松了一口气。

    也意味着姜宣同会直接对上娄卿旻的人,届时人证物证具在,会被当场抓获。不过至少没有通敌叛国的罪名了,只是贩卖粗盐盈利之事肯定罪不至死,相反若普桑真来了才是大麻烦。

    眼下还是要静待三日之后,希望事情一切顺利,她也能快些做自己的事。

    本以为可以如前段时日似得等着便好,谁知事情忽然有了变故,朝颜第二日便见姜宣同带了一行人急冲冲出门,夜里才回来,回来时面色铁青十分难看。

    见状朝颜偷偷跟了上去,姜宣同进了西苑的主屋寝室,朝颜则藏身在后窗偷听。

    下属战战兢兢地为姜宣同倒了一杯茶水,姜宣同一把将其推开,杯子摔落在地弄湿了大片毛毯,他双眼气得火冒金星,语气很不耐烦,:“你今日可见到普桑那些人的丑恶嘴脸了?”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与本公子做交易的是他们,上赶着求买盐的亦是他们,如今居然还敢压价,简直无法无天,真以为本公子可以任人宰割了?”

    姜宣同还是很生气,本以为与普桑人合作买卖习惯了,便想着顺水推舟不另寻他人合作。经过今日之事,他说什么也不想再与普桑合作,这是他的底线。普桑人仗着是旧相识,知道他如今着急用银钱便想着让他价格低再三成售卖,甚至不惜说出报官的话来威胁他。

    忆起朝颜所说通敌叛国的罪名,他当场就怒了,一拍桌案占起上风。他只是赚个钱而已,而普桑之人未经允许私自出入燕国国土还作贩盐买卖,按律当抓起来打他个半死不活再遣送回国,他甚至想,大不了他主动上报国君,他们玉石俱焚。

    父亲常常教导他做事三思而后行,故而他未与普桑人撕破脸,但他也不会吃这个暗亏,今夜就派人将他们一网打尽,随便安上个罪名痛打一顿,想想他都心情愉悦。但生气归生气,生意还是要做的。

    “那位呢?”

    属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疑惑看着姜宣同,他又问道:“那位外城来的商贾在何处?传信给他,说明日在城东酒肆处见面,商议买卖。至于普桑的人,今夜你就带人将他们抓起来,就说……”

    “本公子的玉佩在与他们会面之后丢了,怀疑他们偷了。然后你将此物趁乱塞入其中一人衣内,看他们如何狡辩!”

    属下收到命令,道了一声“是。”

    “切勿着急!”一道明朗女声传入房中,拦住了下属出门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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