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很少出门,不论是从前在华纪亦或是如今在燕国,陪伴她的只有漫漫长夜与高大孤寂的宫墙,确切地说,她很少有如此自由自在地漫步在长街之中,与普通人一般,享受这世俗烟火气的机会。

    好不容易能有一次无人管辖的惬意舒适之日,她便安然享受着。

    停在一个商贩前面却发现身后人没跟上来。

    她回眸寻人,娄卿旻这才紧跟上她的脚步,二人走完城东边整条长街,朝颜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娄卿旻似是读懂她心中所想,带人进了一家酒肆。

    又一次坐在同意桌案上用膳,此刻二人间的关系早已变了又变,娄卿旻依旧是黄米饼与豆饭藿羹、凉拌苦菜,也不知究竟是着迷这几样食物还是如何。

    朝颜不明白,也不理解,甚至觉得他是否在吃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要说从前二人是看不顺眼的冤家,她懒得关注他的吃食与行事,但如今他们的关系不似从前那般冷漠,也算是知心好友,见好友整日食素,日日三餐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疑惑,好奇开口问道:“大人为何只吃这些?”

    问话间,娄卿旻正夹起一口饭往嘴中送,饭入口后,他咽下去才将眸子转到朝颜身上,悠悠答话:

    “殿下有所不知,从小臣的父亲便教导臣,若要成为君子,需谨记着一句话: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臣觉得食欲亦是欲望之一,不应放纵,于是多年来臣便只食这几样。”

    他停了半刻后又解释道:“不食肉也是为了替九泉之下的家人在世上增些功德,减少杀孽。”

    说完话他便又毫不在意地吃起来。

    这还是朝颜头一次听他亲口谈及自己的家人,但这减少杀孽之类的话让她觉得十分奇怪,娄卿旻虽不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但也是管理士兵的军师,若真的怕造杀孽,便不会指挥旁人上战场,杀敌寇。

    思及此朝颜又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总感觉这话是他临时胡编的。

    朝颜眼睛转了转,故意又问:“大人为何一定要听父亲所言成为君子呢,做普通人难道不好么?”

    在活了两世的朝颜看来,君子不是特别好的一个称呼,更多的是一种限制,一种捆绑人生的枷锁。也意味着什么错误都不能犯,若是犯了,便会遭人人唾弃。

    既如此,为何普天之下诸多文人墨客与高官后位都极其在乎这个称呼,都想要达到这个境界。

    见人不言语,朝颜笑了一下,趁人愣神时帮其斟满茶水,漫不经心道了句:“若说到欲望,我觉得大人长期食用同一种饭食也在变相地证明,您已经欲望成瘾了?”

    “……”

    朝颜直白的话语像是一道道激雷重重地打在娄卿旻身上,迷茫了许多年的他此刻竟因为一句话猛然清醒。

    这些年来父母被杀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浮现,为了完成父亲所愿,他更是将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话死死记在脑海中,并实行下去。

    他说:莫要贪恋世俗欲望,否则会招惹杀身之祸。

    从此他便不去拥有更多财权,也不放纵自己享乐或悲痛,活得像是一个木头人,甚至情绪都不敢有。

    因朝颜兄妹二人年幼时在百草林救下他,他便知恩图报,效忠华纪。除此之外他都不管不顾,只为父亲的遗言而活。

    眼下别人却告诉他,他坚持的都是错的,他早已欲望成瘾,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以为的不贪,其实便是贪。

    这么多年,他亲手将自己困在一个出不去的牢笼中,每时每刻都在其中打转,不肯放过自己。

    也不愿原谅幼时的他。

    若非他硬要在那一日去百草林狩猎游玩,身上带了些贵重之物,他们一家人就不会让那些贼寇盯上,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父亲与母亲更不会因为保他一命而被那群人害了性命。

    他还记得在那阴暗潮湿的地底,周围只有一处亮光,周围散发着尸身的恶臭还有凶狠的鸟兽惨叫。

    那些山贼抢了财还不放过他们,故意折磨父亲和母亲在他们身上砍下一刀又一刀,还笑呵呵地以此来享乐,将他们害死后,把他三人关到山洞里,放下数十只老鼠去啃食他们的肉身,他如何恳求那些人都不管不顾,对他一顿打骂。

    最后,尸身全部皮开肉绽,露出白骨,血液也已流干。

    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被绑着手脚,亲眼看着那惨不忍睹的画面。

    见过那样的场景后,他便再也不敢食肉糜,亦不敢拥有什么财,不与外人交好。

    是因为他怕,他怕自己连累他们,更怕旧事重演。

    娄卿旻陷入自己的思想漩涡中无法自拔,身上不断冒冷汗,分不清自己在现实中还是梦魇里。

    风一吹,身上冷汗像蛇似得从脊骨上升到后脖颈。

    他霎时惊醒,目光聚集到朝颜白嫩的手背上。

    定睛一看,她手一侧摆着盘绿莹莹的菜,已经推到他面前最近的地方。

    朝颜知道娄卿旻听了进去,而后便语不惊人死不休似得,又道:“其实生而为人,欲望是必不可少的一物。大人并非对万物都没有欲望,确切地来说,这世上无一人会没有欲望。就好比大人,成为君子、年如一日地吃同一道菜,便是你的欲望。”

    一席话毕,娄卿旻宛如被人从迷雾中救出,如梦初醒。

    他以一副极其认真的姿态,看着少女沉默很久,薄唇微启,最终只用了四个字来应她:“巧舌如簧。”

    朝颜不以为然,随之莞尔一笑:“就当大人是在夸我了!”

    话毕,她伸手指着男人面前最近的菜肴,语气轻快道:“或许大人可以试试这道菜,据说是每年元朔之日家家户户的必备菜肴,吃过可以健康长寿,新年那日害你受了伤,你应该没吃到,不如今日就将其补上,以后也好少受些伤。”

    娄卿旻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是长年菜。

    父母在世时,每每新年第一日,他们桌上也必不可少。

    本以为这辈子要守着那三道膳食过了,不想还有机会再回归原先的生活。他也想着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次自由的、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持着竹筷夹了一口鲜绿的芥菜,而后动作缓慢的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着,面上露出一丝久违的可口之感。

    不知不觉唇角扬起一个弧度。

    见状,朝颜也跟着释然地笑了一下。

    之后的二人便各吃各的,不再言语。

    朝颜虽是吃着自己的,注意力却全在娄卿旻身上。他除去吃了几口长年菜外并未吃其他的,就算如此,朝颜也心满意足了。

    万事万物总归有个开始,需要循序渐进,慢慢来,急不得。

    用完膳后,朝颜从袖中取出那方锦帕擦了擦唇,而后又看向娄卿旻,十分随意地开口:“对了,还未问过大人,兄长的尸首在何处,我想……带他回家。”

    她语速很慢,有试探的意味。

    娄卿旻答:“峮防关隘的山丘上。”

    朝颜皱了皱眉。

    峮防离燕国很远,就算不眠不休,来回也至少需要三日时间。

    三日时间,也早已回到华纪了。

    若是去而复返,怕是需要五日。

    意识到朝颜的真实想法,娄卿旻忽然面容冷峻,很严肃地看着她,摇头道:“殿下,眼下不便带太子回华纪。”

    “为何?”

    见人一副不了解清楚便不罢休的模样,娄卿旻耐心解释着:

    “据暗卫所查,峮防的山匪私下还在蠢蠢欲动,四处采买军资,休战的这几个月他们也已经修养妥帖,背地里正计划着卷土重来。所以臣故意放出太子重伤的消息诱骗他们,他们得知消息后确实又安分了几日,但眼下还不是最佳时机。”

    他顿了顿“殿下,臣也想接太子回去,但须得想个两全其美的计划,斩草除根。”

    “否则,后患无穷。”

    观他敛容屏气,又义正词严,朝颜强忍着快要落泪的感觉,也不过多纠缠,只是叹了口气,“既如此,那便听大人一言。”

    这也是娄卿旻第一次与她坦白,又将事情利弊讲得明明白白,她确实不该再由着自己肆意妄为。反正,迟早有一日,她要亲自接兄长回家。

    见人又红了眼,娄卿旻于心不忍,说话语气都柔了不少:“殿下放心,只需再忍些时日,待除去敌寇,我们便接太子殿下回去,风风光光地接。”他也在尽力给她承诺。

    朝颜通红的双眸撞入那道满含关心的眉眼,也变得坚定起来,破涕为笑道了个“好。”

    二人回了娄卿旻所居的客舍,朝颜坐上回宫马车,掀起帘布与人告别。

    男人忽然顺着窗口递进来一个小布袋,上面绣着华纪的国花——百日红,布袋小巧玲珑,精致又美观。朝颜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其打开,从中取出两枚铜钱,镂空状,样式新颖好看。

    她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后,疑惑问:“这是什么?”

    “压胜钱,就当是臣代替太子殿下给您的贺岁礼物。”一回到众人面前,娄卿旻又恢复成恭恭敬敬的模样。

    “多谢大人。”朝颜虽不知这礼是何意,也懂得礼数,知晓感恩,众人面前她便也转变成了娄卿旻的君。

    说完便唤车夫驾马离开了。

    马蹄声啪嗒啪嗒在长街中回荡,车内只有槐夏与朝颜二人,朝颜仍捏着那两枚压胜钱左看右看,问身侧人压胜钱是何意。

    槐夏偷偷笑了一下,便与她说:“压胜钱是各个官员间每逢年关时都会赠送的礼物,表示大家又平平安安长了一岁。”

    听完后,朝颜细长的眉尾微微挑了一下。

    槐夏又说:“这东西只是看着小,完完整整做好也需要很长时间的,想必娄少傅应是早早便准备好了要送殿下此物吧。”

    “没想到,素来有君子之称,不喜与人同盟的冷情之人竟也会有如此世俗的一面,竟学着众人交好的方式来哄殿下开心。”槐夏很单纯,表面看到什么便也就这样大大咧咧说了出来。

    少女察觉槐夏言语中那丝奇怪的暗昧与调侃,而后故作严肃地板起脸,眼神一冷,直直看向她,“槐夏,莫要打趣,他分明说是替兄长送的。”

    “若真只替太子殿下送,应只有一枚,不过殿下此刻却有两枚,那另一枚定是他自己的心意。”

    槐夏前前后后这一番解释倒有几分可信,朝颜索性将两枚铜钱收回布袋中,往袖中一塞,漫不经心大方承认道:“罢了,你家殿下如此善良美丽,或许也唤起了娄少傅那点人情味,既然他送,我便坦然接受。”

    朝颜一副无所谓替娄卿旻说话的模样,槐夏也顺着她狠狠点头,“嗯。殿下,您说得对。”

    二人赶回宫中时已入了暮,天空忽然转阴,乌云密布,天边闪烁着闷雷,只顷刻,整座王宫在便被阴暗笼罩个彻底,马车帘布被大风吹起,朝颜眯着眼向外看去,只见一大堆兵马正朝着燕融商讨公务的朝宫赶去,武装整齐,速度极快。

    朝颜第六感隐约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下车后她二人便马不停蹄跑回寝殿,还未坐下歇脚便被朝弦召了过去。

    她刚进殿内便见朝弦愁眉不展地坐在案前,心中的不安逐渐浓郁,朝颜快步走上去拉住她的手,关心道:“堂姐,出什么事儿了?”

    “燕国边境传来消息,说北狄派出大批人马不日便要兵临荆城,大司马在城中也遭遇刺客突袭,已经重伤无法守城。眼下荆城只剩下城主荆其死守城门,快要失守。”

    朝颜问:“北狄为何会举兵攻城?”

    朝弦将知道的所有事细细道来,朝颜这才知北狄之人的阴险狡诈。

    信中说北狄有位商人去荆城采买时被人暗杀了,北狄君主便借此人生事,说燕国人不讲义气,杀人夺财,还让他们立刻把凶手交出来,否则便要攻城为那人讨个公道。

    但城主荆其说那人是自己突发疾病而亡,没有人杀他,亦没有凶手,更没法交人。

    如此僵局,两方便只能耗着,北狄给他们五日时间,让他们给个交代,若不然便会攻城。

    朝弦身为王后,本是安安心心打理后宫,不管朝堂之事,奈何他们几位大臣商议时她恰好进去送热汤,听到城池百姓快要丧失家园,她也没办法坐视不理,这才在此忧虑,犯了难,只能寻朝颜找解决办法。

    她皱着眉,语气十分焦灼,对朝颜敞开心扉:“荆城百姓虽远在边关,但燕融从未放弃过他们,每月都会让城主写一封信禀明荆城的状况,城主信中一直夸百姓上下们其乐融融,犹如一家,对待外来商人亦是以礼相待,为此还专程建造了一座客舍免费供他们居住。”

    “敢问如此良善之人,又如何会做出杀人之事。”

    朝颜听完后叹了口气,低头垂眸,瞥见朝弦锐利的指甲紧握成拳,怕她不小心把掌心戳破,忙拉过她的手,帮其抚平,而后又听她说:“眼下王上虽已派大司寇赵成延去支援,但是堂姐有些害怕,北狄善用骑兵,我们虽有弓箭手,但人数不足,堂姐也怕他守不住。”

    “我也不想让那些无辜百姓陷入战乱弄得无家可归。”

    尤其是她昨夜做了噩梦,梦中燕国已血流成河被人北狄一举歼灭,她与夫君也死在一个凶狠的男人手上,她害怕极了。

    醒来发现是一场梦她是既欣喜又生畏,她没参与过军政,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朝颜连忙安抚:“堂姐,你先别急,赵大人定能稳住局面,再不济也可以拖几日,我们可以借这几日想想更好的办法。”

    “可是,可是我听闻北狄右贤王宛靖十分残暴,昨夜、昨夜我还梦到……”说罢她又将梦境中发生的事跟朝颜讲了一遍。

    朝颜光是听她口头讲述都觉得画面残暴血腥,不过她抓住朝弦话中的关键词迅速追问:“堂姐,你方才说右贤王姓氏为宛?”

    宛廿,宛靖。

    朝颜有个奇怪的猜想……

    莫非宛廿便是那右贤王宛靖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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