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雨下得好大,是慕曦行有生以来所见过最大的一场雨。

    她身边的丫鬟小竹看不下去,跪倒在夫人面前为她乞求:“夫人,就不能再等一天吗?等到明日……明日雨停了再送小姐……”

    话音未落,那样貌端庄却横眉怒目的妇人便一个巴掌把她扇倒在地。

    “明日?早与那位大人说好了就是今日,若是今日不去那位大人生气起来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夫人……夫人不要啊,小姐今年才十五岁,您就再让她等一天吧!奴婢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再说,我现在就把你剁碎了拿去喂野狗!”

    “好了,小竹。”慕曦行走上前去把小竹扶起来。

    少女的身子很瘦弱,自己是个不受宠的,也连累她一道陪自己受累。

    “我去就是了。”慕曦行语气淡漠,“就今日。”

    “这才像话。”夫人用长长的指甲戳着她的额头,“这就是你的命啊,要怪就怪你娘是个不值钱的婊子吧。”

    慕曦行抬起眼睛。

    她是下三白眼,生气时眼内会聚集起一股气势,哪怕她只是个半大的姑娘,那杀人一样的眼光都会叫人不寒而栗。

    “夫人,您忘了吗?”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像是雪山上千年未化的坚冰,“谁都知道我这一去凶多吉少,快死的人什么也不怕了,您若是想同我一道走,就再说下去吧。”

    明明此时慕曦行坐在地上,而夫人站着,比她高了半截,却还是硬生生被这话吓得打了个哆嗦。

    这丫头疯起来她见过,拿了块石头追了她儿子三里地,最后逼得她的龙儿满头是血地扑到自己怀里哭。

    算了。

    过了今天,她慕曦行就不存在了。

    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夫人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小竹还在“呜呜”地哭,慕曦行抱着她,身上的红嫁衣湿了一片,尤其是绣着金色繁复花纹的胸口,直接晕染开一滩明显的水迹。

    “别哭了,小竹。”她轻轻拍着小竹的后背,像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一样安抚着小竹,“害怕的话,就别跟着一起了。”

    小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小竹怎能让您独自赴死呢?奴婢自小便在您身边伺候,说句冒犯的话,在奴婢眼里,您就是我的亲妹妹,到了这种时候,奴婢决不能抛下您的!”

    慕曦行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谢谢你,小竹。”

    桌上是翻开的黄历,上头写着今日诸事不宜。

    是啊,那么大的雨。

    小竹给她戴上红盖头,扶着她上了花轿。

    抬轿的人也站在瓢泼大雨里,一个个全都淋成了落汤鸡,即便如此,他们看向慕曦行的眼神里还是充满同情。

    他们至多淋一夜雨,但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姐将会在今夜香消玉殒,就算侥幸不死,也会落入生不如死的地狱。

    “起轿——”

    随着这一声,慕曦行所在的轿子被抬了起来,队伍开始朝着前方行进,一路上锣鼓喧天,一点也不担忧会吵醒满城的街坊邻居。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知情者,换句话说,也都是杀害她的凶手。

    慕曦行靠在轿子的墙壁上漫无目的地想。

    轿子外下大雨,轿子里下小雨,原本只是胸口湿了一块,现在全身都像落水一样湿透了,但慕曦行不在意,小竹也不在意。

    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一件破衣裳?

    可或许……她还有一丝生机?

    目光落在挤在她膝盖上,拼命想要为她挡雨的三只猫身上。

    这三只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慕曦行只知道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看得见它们。

    夫人以为那时候给她心爱的龙大少爷开瓢的是慕曦行本人,其实不是,是三只猫中的长毛三花猫,它会突然变大,变大后它的撕咬就不是猫儿玩闹似的力道了,那时它会变得比老虎更加凶猛,一口下去能咬掉一个成年人整个脑袋,肉乎乎的小爪子随便一下,就能撕掉别人身上一块皮。

    慕龙到底只是个孩子,性格虽然讨人厌,但终究没有做过什么太离谱的错事,所以慕曦行没想叫他死,仅仅让关吓了吓他。

    这三只猫是什么?

    妖怪吗?魔鬼吗?神仙吗?

    慕曦行统统不在乎。

    它们愿意保护自己,那它们就是慕曦行的家人,比她花心的爹强,比她早死的娘强,比身边所有人都强。

    只有妖怪才有赢过妖怪的可能。

    而现在慕曦行要去见的,正是为祸百姓的狼妖。

    他们以为她是羊入虎口,她自己知道其实那是拼死一搏。

    走着走着,轿子出了城,走上颠簸的山路。

    可笑慕曦行此前作为闺阁女子从未踏出过安城一步,更从来没有胆子到这荒无人烟的狱陵山看看。

    若是以前她来过,兴许还能对这里有点归属感,也算落叶归根、死得瞑目。

    慕曦行到底是大家族的小姐,虽然是不受宠的庶女,好歹也学过一些琴艺,所以她听得出来,自进山以后,外头的锣鼓就乱了,充斥着一股恐惧与忧愁。

    看来外头的景色不怎么好看啊。

    她将盖头掀起一个角,拉开轿子的侧窗观察。

    什么也看不见,黑漆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忽然瞎了呢。

    “小姐。”小竹哆嗦着说,“有些冷。”

    浑身都湿了,又在深秋的夜晚,想不冷都难。

    慕曦行叹了口气,有心想要安慰小竹几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任何安慰在此刻都只显得滑稽。

    “啊!”不知谁叫了一声。

    乐声停了,慕曦行听见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接着她坐得轿子也变得东倒西歪。

    “狼妖来啦!狼妖来啦!”

    “快跑吧!”

    “赵四落山啦!”

    外头一阵嘈杂,抬轿子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将轿子直接放在了地上。

    原本安分坐着的三只猫都竖起尾巴炸了毛,警惕地看着轿子门的方向。

    “小姐!”小竹抓住她的手,声音里满是惊恐。

    慕曦行拉开门帘往外看,雨中的山路泥泞不堪,被方才惊慌的人们踩出了一个个凌乱的脚印,用来吹奏的乐器也随意被扔在地上。

    周围没有人了,一个都没有。

    是跑了?还是被狼妖抓走了?

    从听见的只言片语来看,叫赵四的伙计应该是不慎滑到沟里去了,其他人呢?

    慕曦行想出去看看 ,却被身后的小竹拉住了手。

    “小姐,真要出去吗?”她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一行行水迹冲乱了为体现喜庆刻意画上的妆,导致原本还算清秀的丫头成了大花脸,“外头……外头太吓人了……”

    是很吓人,能见度也极低。

    可是……

    “一直困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慕曦行反握住小竹的手,“终究要出去看看的。”

    就在这时,前方突兀地响起了一阵乐声。

    慕曦行惊疑地往前看去,竟见在夜色中从对面走来一队迎亲队伍,鲜红的轿子在黑暗里格外显眼醒目,甚至那队伍的前两个童子还举着灯笼,明晃晃得像妖怪的两个红眼睛。

    怎么会有灯笼?在大雨下,什么火都该被浇灭了,除非那并不是普通火。

    似乎被轿门烫了一下,慕曦行缩回轿子里靠在车壁上瑟瑟发抖。

    就是因为目击了这个,她这边的送亲人员才被吓跑了吗?

    “小姐……”小竹脸色惨白,“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慕曦行不知道。

    但她身边的三只猫好像知道。

    奶牛猫和三花猫匍匐于地,死死盯着外头,似乎随时准备发起攻击,而玳瑁猫跳回慕曦行膝上,尾巴不安地大幅度摇摆。

    乐声越来越近了,红灯笼的光透过门帘映入轿内。

    “砰、砰”。

    慕曦行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到即将跳出胸膛。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距离缩短到某一个节点,奶牛猫和三花猫忽然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慕曦行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轿子便又倾斜起来,她打开侧窗往外看,原来是三花猫变大后在驮着她们往反方向跑。

    看不见这一切的小竹尖叫起来。

    “怎么动了?怎么动了?”

    她拉开门帘想要往外跳。

    慕曦行赶紧拉住她:“小竹,冷静一点,没事的。”

    “啪”!

    外头传来一阵巨响,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浪将轿子整个掀飞。

    慕曦行终究没拉住小竹,她在轿子翻滚中趁机跳了出去,而慕曦行也并不好受,她在轿子中不断撞到墙壁,不多时便头破血流。

    最后,轿子撞到一棵大树上,粉身碎骨,玳瑁猫护住了她的命门,使她在过程中受伤虽重却不至于命丧黄泉。

    慕曦行倒在地上时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回过神来后,她看见身上的玳瑁猫腰上插着一截轿子断裂后飞出的横梁,几乎要将它拦腰斩断。

    慕曦行连忙抱起猫,猫已经很虚弱了,一双绿眼睛有气无力地看着她,似乎随时都可能咽气。

    不远处火光冲天,对面的迎亲队伍中有不少人身上着了火,惨叫着在雨中乱窜,变大的三花猫也被爆炸波及,撞在了另一棵树上不省人事。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慕曦行一时间乱了分寸,半天想不出了所以然来。

    小竹呢?奶牛猫呢?

    她现在能做什么?

    玳瑁猫要死了,三花猫看着也不太好,雨下得这么大,她……

    她心烦意乱着,玳瑁猫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她怀里跳出去对着前方断断续续地哈气。

    雨声和过分混乱的情况夺走了慕曦行的注意力,以至于她没有发现她骑着高头大马的“夫君”已经不止何时来到了她面前,身上还别着破碎的大红花,用冷峻的赤色竖瞳凝视着她。

    银色的长戟抵住了她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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