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狄觉得很痛,心里痛。

    她给砂金塞了塞被角,大夫说他情况稳定,但从送进医院起到现在有十三个小时了,他仍然没有醒过来。

    病房的门忽然被敲了两下,她转头,一个戴着眼睛穿着夹克的男人叫她出去。

    “你好,”那人跟以狄握手,“我叫克奇,是公司派来处理砂金总监受伤一事的专员。”

    以狄热泪盈眶。

    “你好你好,不好意思其实这件事主要怪我,我已经想过了,打人的那个人不管多有权有势一定要让他付——”

    克奇“呃”了一下,抬手打断她,“抱歉,小姐,您是砂金总监的家属吗?您先查看一下这份保险单,如果有问题请及时告诉我。”

    “啊?保险?”

    “是的,”他从胸前的口袋取出钢笔递给以狄,“不好意思啊小姐,我只负责保险这部分,其他的您有需要可以让砂金先生联系公司,您看看没问题的话在这签个字就好了。”

    以狄读了下,这是一份伤亡险。

    那张单薄的纸最下面有一行备注:该保险未指定受益人,如果投保人意外身亡,一切生前财产无偿赠与签字人。

    她指了指。

    “这是……?”

    “啊,是这样的,小姐,砂金先生没有亲人,所以当时公司建议他把遗产留给最想留给的人,他就加上了一段备注,您对这段备注有疑问吗?”

    克奇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还是说小姐怀疑这段备注的真实性?您放心,我们都有签订保险单时的录音录像,我可以随时给您调出来,他说着就真的打开光屏,在几万个视频中选择“根据时间搜素”。”

    以狄赶紧拦他。

    “不用了不用了,我信,但我觉得他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签字的会是我,也许他当时想的另有其人,如果我顶替了,砂金先生不一定会……”

    “不会的,小姐,如果另有其人,先生为什么不直接写下那个人的名字呢?”克奇皱眉,以狄觉得他好像有些不耐烦,“再说了,陪在砂金先生身边的没有别人,只有您,您签不签,我这边急着给公司复命。”

    以狄接过钢笔。

    “我签我签。”

    大不了如果她再以赠与的方式把钱还给砂金,现在砂金昏迷不醒,最要紧的是先用保险费付了这里的医药费,花钱如流水的柏顿物价太高,她自己的积蓄完全撑不住。

    不对,她怎么能想这些,这是砂金死的时候才发生的事,现在情况都稳定下来了,呸呸呸。

    就算是心里这么想,担心总是要担心的,以狄签好字,回来又坐回砂金病床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空气说话。

    “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你的钱可就都变成我的了,气死你,”以狄撑着下巴开始打算,“我先拿你的钱给你风光送葬,然后挥霍一空。”

    她正规划着,床上的人忽然说话了,还是老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人都死了,挥霍就挥霍吧。”

    以狄一下子坐直。

    “你醒了!”

    “再不醒,我的财产恐怕就要被挥霍一空了。”

    砂金的脸色有些发白,但那双眼睛里仍有流光,像两颗绚烂的琉璃珠子,在哪个星球都是不可多得的高级成色。

    以狄有些心虚地问:“我刚刚签了保险单,你不会介意吧?早知道我让他多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醒的。”

    “当然不会,反正我还活得好好的,如果我真死了,钱都给你也无所谓。”

    以狄赶紧捂他嘴。

    “你还是别说话了。”

    以狄做梦都想象不到砂金竟然抓住她手指轻轻吻了一下,一触即离,还什么也没做一样问她:“这么紧张我?”

    以狄的手指抬在空中半晌都没收回来,反应过来后她脸“唰”地红透,歪歪斜斜站起来,按下光屏上的钮,“……我叫护士来。”

    护士来给砂金做检查的时候,以狄又站在窗边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平复了好一会,终于安下心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干脆在旁边小桌上记起笔记,把昨天在矿区碰到的争端全记了下来,又从光屏翻出了柏顿的法典,挨着分析起来。

    幸好柏顿这里矿业发达,甚至有一套专门的法典,查阅起来非常容易。

    以狄写了一会,手环一震,推送到了一条当地新闻,是那个矿业争端当事人已经提起诉讼,日后将在民事法庭上见。

    砂金做完检查时,听到以狄在隔间中在打电话,他只隐约听到一句“那我们今晚就见一面吧,你有时间吗?”

    随后以狄挂了电话,从隔间出来,在房间里环视一圈。

    “护士走了?你感觉怎么样?”

    砂金手臂上还吊着点滴,看着可怜极了,抬了抬扎着针的手臂。

    “恐怕不太好,你今晚要出去?”

    以狄“啊”了声。

    “你听到啦?不过你先把这个签了。”

    她递来一份电子合同,上面五个大字写着“委托授权书”,砂金大致读了读,有些诧异地挑眉。

    “你要对柯伦尔提起自诉?”

    以狄点头,神色认真极了。

    “我读过这里的法条了,柏顿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金融和□□,法律人才很稀缺,所以只要有法学就读学生证就可以作为诉讼律师出庭了,你不能白白受罪,我……不一定能胜诉,但是我想试试。”

    砂金没说什么,只是又看了眼那份授权书,以狄刚想再解释几句,砂金却大手一挥签好了名字,将合同发回以狄的光屏,对上她震惊的瞳孔。

    “我是你的第一个当事人吗?”

    以狄抿唇也掩饰不住上扬的嘴角,她点头。

    “嗯!”

    “所以,告诉我,你今晚要去见谁?”

    以狄嘿嘿地笑了起来。

    “不告诉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见面的地点是对方订的,以狄去的时候,预约的那张靠窗的餐桌已经坐了一个年轻女人,右手无名指戴着一个鸽子蛋大的钻石婚戒,金发挽起,优雅从容。

    以狄也特意打扮过,将自己穿得正式又专业,一套笔直的黑色西装裙,打了个领结——她不会打,还是砂金帮她系上的。

    她坐到女人对面,点点头,

    “你好,是曼达女士吗?”

    曼达点头,伸出手:“你好,以狄律师。”

    这个称呼叫得以狄有些飘飘然了,她用力压下嘴角,回握住她。

    “其实我还不是律师,只是学生,但是我想对柯伦尔先生提起刑事自诉,他打伤了我的当事人,据我所知,他也对你下过手,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在通话中已经统一战线了,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曼达仍称呼她律师。

    “当然,实际上我已经整理好了证据,但这件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还是学生,而柯伦尔背景强大,你有所不知,我已经对家暴提起过自诉,但结果是他的局长父亲亲自捞他出来,他甚至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以狄也只是在赌,赌砂金的重要性,赌一个可能性。

    “这次或许会有转机,女士,因为你丈夫这次误伤的并不是普通人,他是星际和平公司的总监,我查询到,柏顿星球百分之六十三的□□行业由公司投资,而我这位当事人正隶属于战略投资部。”

    曼达垂着头,没有回答,以狄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思索了一下自己目前手中仅有的橄榄枝,决定再说点什么,但在她开口前,曼达打开了自己的光屏,把以狄早就发给她的授权委托书签上了字,传回给了以狄,最后望了以狄一眼。

    “拜托你了,以狄律师。”

    以狄总觉得她眼里有泪。

    砂金的伤要静养一段时间,这也刚好给了以狄应诉的准备期限,医院安静又安全,以狄每天伏案在砂金病床旁的小桌子上分析这个案件,时不时照顾一下砂金,竟然过得充实极了。

    实际上砂金并不需要她照顾,他大概还不知道以狄已经知道了自己背后的伤,因此每次需要上药的时候都要求以狄离开,让护士单独给自己上药,因此以狄做的只是按时提醒他吃药,点点外卖,偶尔给他讲一下自己的进度。

    但以狄真的是瞒不住事情的类型。

    她去医院一层拿了药,回来往桌上一摊,开始一个个指给砂金看。

    “这个是跟你之前那个一样的,要饭前吃,不能再忘了,还有那个,是我要医生新开的,你背后的伤是旧伤加新伤,之前的药可能不太够了……”

    她还没说完,余光看到砂金原本搭在床单上的手一下子抓紧,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欲盖弥彰:“总之药得按时吃,等你伤好了,我的事情差不多也办完了,你记得回公司申请报销,柏顿看病真的太贵了,星际医保不能互通真的是坏文明。”

    砂金沉默了几秒,笑了声。

    “你早就知道了。”

    以狄知道自己没糊弄过去,也没好意思转头看他,愣愣点点头。

    “没事,你当我不知道也可以,我也不会问你是怎么来的,你……你就当我不知道。”

    砂金抬手臂遮在眼上,自顾自地说:

    “这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在去公司之前是做什么的?”

    以狄挠头。

    “赌博?”

    砂金自嘲似的嗤笑。

    “小姐,我曾经是个奴隶,很难想象吧?”

    他没有去看她的表情,但他能猜到。

    以狄却只是轻咳一声。

    “你忽然叫我这么生疏,我都不习惯了。”

    砂金从手臂下的缝隙抬眼看以狄,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独特的神情,他以为的怜悯,嫌弃,或者是最起码的震惊,统统没有,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以狄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看你提起来也不太开心的样子,那就不提了。”

    说完她又把桌上的药收起来,分类放在桌上的收纳盒里,手指在盒子上蜷缩了下,她还是鼓起勇气转头:

    “下次我给你上药吧,你不用避开我的。”

    砂金的手臂又挡了回去,十分轻地叹口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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