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金其实是知道以狄最近在骗她的。

    说是去矿洞,但每次她出门不久后,砂金腕上的手环就会亮起,提醒她飞行器有一位访客,打开实时录像,就会看到以狄鬼鬼祟祟的身影,但每当她蹑手蹑脚打开他的舱室,他又会如临大敌地将录像关闭。

    他当然知道五月五日是自己的生日,但他不想知道以狄在做什么。

    生日和惊喜总是串在一起的,以狄想给他什么,他清楚得不能更加清楚,正因如此,他为了不打破这份惊喜,从那天起关掉了自己舱室内的24小时红外线监控。

    砂金其实是不过生日的,生日这个东西,自己一个人是过不起来的,通常都是有家人,有朋友,他见过其他人过生日,凑一大屋子人,喝一夜的烈酒,在郊区四下无人的别墅里唱听不出调的歌,到了零点之前那一两分钟,所有人反而安静下来,积累的一切惊喜和祝贺都在指针归零的那一刻爆发,像一声枪响,轰轰烈烈的下一岁就此开启。

    但即使是别人的生日上,砂金也通常是旁观的那个,他会带符合身份的昂贵礼物,送上自己或虚伪或真心的措辞,在零点跟着大家一起祝福那个人生日快乐,但一切再热闹,都会在他生日那天戛然而止,往年的五月五号,对他不会有任何的特殊意义,当然有人提过要给他庆祝,但纷纷被他拒绝。

    他的出生从未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吧,他这充斥着毁灭,失去,和谎言的人生。他常常想起那个把小小的他抱在怀里的女人说他是神的礼物,是上天的恩赐。

    是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他从未带来幸运,为什么命运对他从未公平,即使他现在珠围翠绕,堆金积玉,也始终没有感受到什么神的赐福。

    哪有神的赐福?不过是他自己一点一点从泥地里爬出来,又逼着自己站起来,站直,罢了。

    但如果想给他过生日的人换成以狄,一切就又不一样了,砂金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一向对这一天非常排斥的他,竟然也会有些期待。

    两天,一天,明明很近了,但他偏要数着日子,仿佛等不下去。

    生日,生日。这会是他的第一个生日。

    他依着以狄戴上眼罩,被她推着走回属于自己的那间舱室。这感觉真是太怪了,他对自己的舱室那么熟悉,但被以狄推着向前走时,他竟然真的觉得自己记不清路了,当他不小心碰到墙壁或装饰物,以狄就会在他背后吃吃地笑。

    他面前的眼罩终于被揭下来,他的舱室被装饰成了奶油色,砂金一向对鲜亮的东西有兴趣,而以狄显然摸透了他的喜好,各种颜色的印花气球拼在一起,下面的系绳挂了色调饱和度很高的铃铛,他推门的震动传递过去,它们发出极轻的响声,清脆空灵。

    他转过身,那面原本空无一物的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画,一片夜空,两张躺椅,一个人阖眸躺着,一个人坐着读书。

    说实话,这幅画实在是有些抽象,但砂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们在第一真理大学的时候,那晚以狄的薄外套披在他身上,他还能回忆起上面淡淡的香气。

    而砂金没注意到的时候,以狄从背后取出一个蛋糕,小小的,上面用歪扭的字写着“HBD”。

    她双手捧过来,表情有些羞涩和不好意思。

    “其实我本来想自己做蛋糕的,但是失败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只在上面用裱花袋写了字,”她自己看了眼,更不好意思了,“好像写得也不太好看。”

    “很好看。”

    砂金接过蛋糕,点燃上面的蜡烛,荧荧的火光“啪”地一下燃在他们两个之间,以狄隔着蛋糕望进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三根蜡烛在跳跃,她知道在砂金眼里,自己也是同样。

    “生日快乐。”

    她并不知道这是砂金听到的第一句生日快乐,她只知道这是自己说过最发自内心的一次。

    “许个愿吧,”她眨眨眼,“不知道你上次对恒星许的愿望实现了没有,但是我希望起码这次的可以实现。”

    说完,她又撇撇嘴,补了句:“这可是我的蛋糕我的蜡烛,应该听我的,我说实现就会实现,快,许愿吧!”

    砂金阖眸,五秒后他睁眼,吹灭蜡烛,光亮化为白烟,从两人中间飘向空中,消散。

    以狄看了眼手环的时间,抿抿唇,看着砂金弯腰把蛋糕放到一旁,手指在背后绞得出了细汗。

    “砂金。”

    她忽然喊。

    砂金“嗯”了声,起身后才问:“怎么了?”

    “其实我还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她抬起手环,上面显示00:01,五号已经过去,她抿唇,牙齿在下唇上咬出痕迹。

    “我特意挑了这个时间跟你说,你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因为如果在你生日说的话,”她忽然尴尬地笑了声,“我怕惊喜会变成惊吓,所以等你的生日过了再告诉你……就不会破坏你生命中珍贵的一天。”

    他的生日本来也没什么珍贵的,砂金想,但他垂下眼眸的时候却看到以狄的脸。

    尽管她紧张得手指都扣在一起了,但她的眼神并不纠结,而是下定决心,以狄的耳尖通红,延申到她的脸颊,她忽地抬眸对上砂金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砂金几乎是对视的一瞬间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不要,别,别说——

    砂金的心提了起来,像提线木偶被悬在空中,看着以狄那双明亮真挚的眼睛,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什么。

    是害怕,是恐慌。

    告白,砂金并不是没有碰到过,他知道自己有让人追逐的资本,这也是他一样有力的武器,他接到过的告白太多了,突如其来的,蓄谋已久的,强烈的,委婉的,含蓄到听不出来的,还有直白至极了。

    但更多的是虚伪的,盯上他的皮囊或是口袋,试图以得到他的方式来得到更多。砂金统统拒绝,从未后悔过,他曾经心安理得地欺骗他人,从中为自己获得利益,他太擅长面对别人的虚伪,再予以有力的回击,这让他得到灭顶的满足。

    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她的每个眼神都彰显着她的真诚,每个动作都是“爱慕”这两个字的具体体现,可他却胆怯了。

    他懦弱起来,退缩起来,也心虚了起来,直到以狄的那句“我喜欢你”完全说出口,这种情绪达到了顶峰,他几乎被钉在原地,眼睛直直看着以狄,挪不开。

    “我们就保持这样,不好吗?”

    以狄怔住。

    “什么?”

    过了好一会,砂金才找回自己,掩饰了自己的慌乱,用自己那副一如既往的笑面对她。

    “我的意思是,我记得你还在上学,不是吗?我想你可以先完成学业,比如完成你的论文,之后我们再讨论这些,怎么样?”

    以狄看着他的笑眼,分不清这是答应还是拒绝,但思索几秒,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拒绝了,但砂金的拒绝有力却温和,让她觉得有点道理,她于是点点头。

    “好。”

    他切下蛋糕,将大的那块给她。

    “今天太晚了,你也该休息了。”

    离开他的舱室前,以狄得到一个落在手背上的亲吻。

    “晚安。”

    以狄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哈兹勃,砂金将她送到哈兹勃大学的门口,以狄下了车,又敲敲驾驶座的玻璃,砂金的脸慢慢出现在后面。

    “要跟我保持联系噢。”

    她晃了晃手环。

    砂金抬起墨镜,挑眉。

    “当然。”

    砂金在车窗后看着以狄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之后,唤出了语音助手。

    “跟翡翠通话。”

    那边接通得很快,也很吵闹,似乎在什么派对上,他听见翡翠说了几句抱歉,很快转移到了安静的地方。

    “怎么了?”

    砂金的手指敲打在方向盘上,皮质发出闷闷的响声,他的语气故作轻松。

    “我记得末尔兰的项目你很想要,现在我让给你,只抽你三成利润,怎么样?”

    那边翡翠哼笑了几声。

    “这么大方,碰到什么难题了?我可不收你都解决不来的烂摊子。”

    砂金的手揉上眉心,许久才说。

    “我做不下去了,女士,说实话,玩弄人心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当初你多么想拿下这个项目,不惜和我竞争,你忘了吗?”翡翠一顿,“还是说,你碰到了什么只有你会掉进去,而我不会的陷阱?”

    “噢,我知道了,”翡翠显然是在看热闹,“砂金,你喜欢上她了,无法对她做亏心事了,可惜,你已经做过了,即使是现在把项目给我也无济于事,你什么时候开始做亏本生意了,砂金?”

    砂金那头是无尽的沉默,最后,他的声音低哑。“我只抽你两成。”

    “天啊,遇到爱情还跟我讨价还价,想从你自己的罪过里获得收益?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抱歉了,砂金,我帮不上你,我想,你也该尝尝后悔的滋味。”

    翡翠的电话挂断地非常干脆。

    砂金面无表情,不知道盯着哪里看了许久,最后笑出了声。

    翡翠说的太对,无济于事。

    车窗玻璃忽然又被敲响,他一瞬间活了过来,但窗外是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往他的车窗缝隙里塞了张纸条。

    “先生,这里不许长时间停车,记得扫码交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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