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贺孤玄跟贺元琳面对面坐着。御前宫人悄无声息奉上茶水。

    贺元琳避开他视线,端起茶盏,像是刻意掩饰紧张,送到唇边小口小口轻抿着。

    “自从上次受伤后,皇姐许久不曾到宫里来,倒是生疏了。”

    她一顿,随即放下茶盏笑道:“怎么会,圣上得天下万民庇佑,逢凶化吉,自然不用我多操心,只是李家不太好,我多跑了几趟。”

    说这话时她强撑着直视他双眸。

    贺孤玄语气淡淡:“她怎么样了?”

    贺元琳在心里默念: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为之。她故意叹道:“茶饭不思,瘦的厉害,好在有李院判跟方若烟都在那,时间久了,慢慢也能好起来。”

    距今快有小半年,贺孤玄一直没见过她,那日情形历历在目,她决绝的态度让他记忆犹新。

    他知道薛寒松必定对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她不惜扯出李书颜来分散他心思。

    可惜这招对他没用。

    薛崇光应该快回来了,不知道他问出什么没有,贺孤玄不准备跟她兜圈子,开门见山道:“薛寒松在牢里跟你说了什么?”

    贺元琳身形一颤,大拇指跟食指无意识磨蹭着,垂下眼帘迟迟不肯开口。

    贺孤玄知道她这个习惯,从小到大只要一紧张就如此。

    “皇姐有什么难言之隐?”

    贺元琳抬眼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定,突然起身跪下:“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我以性命担保,他断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贺孤玄过去扶她,贺元琳满脸泪水,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他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从前,她在得知傅长离死讯时都没哭,薛寒松跟她说了什么让她失态至此。

    “我跟你是至亲骨肉,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何必行此大礼。”他又去扶她,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关系重大,”贺元琳起身,眼泪还是流个不停,“并不是我说了就算。”

    “皇姐直言就是,朕自会判断真假。”

    她嘴唇轻颤,整个人抖的如同风中残烛,终于松口:“他说傅长离跟他一起参与谋反,关于紫宸殿内断门石一事,就是由他泄密,让我一定要查清楚明白。晋王死了他也绝不让他好过。”

    说着她又跪下:“他一定是为了替晋王报仇才胡乱攀咬,臣跟他相识十数年,他绝不是这种人,圣上一定要查清楚还他清白。”

    贺孤玄眸色深深,看着她久久不曾言语。

    事情真的只是如此吗,只觉告诉他不是,若是如此薛寒松大可一早就说出来,为什么口口声声要找长公主。可是他又没有理由怀疑她,这个人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他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事需要这么处心积虑瞒着他。

    两人视线相撞,贺元琳袖子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像是离了水的鱼,突然呼吸困难。

    过了片刻,他终于背过身去,冷冷道:“你先起来,如果他没有,断不会冤枉了他。”

    袖子里的手慢慢松开,贺元琳渐渐止了哭声,小心翼翼道:“我信圣上不会听信谗言。薛氏处心积虑,死不足惜,还望圣上早日处决。”

    “你先回去,朕要好好想想。”到底哪里不对劲。

    “好,那我先走了,你也好好休息,最近清减了不少。”

    贺孤玄没有回应。

    贺元琳回头看了他一眼,偏殿里半明半昧,他一个人逆光站立,背影清冷又孤寂。

    从宫里出来,她手脚俱是冷汗,掌心更是掐出了深深的印记。

    圣上心思越发难测,自己情急之下编的说辞漏洞百出,也不知道有没有瞒过他。想起两人对视的眼神,她心口像压了块巨石。

    这么多年她像是从没认识过他一样。

    希望薛寒松骨头够硬,别说了不该说的。

    傅家老宅里的东西,短时间内她不敢去探究是什么,一是怕薛寒松玩花样,二是怕万一真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自己这一去反倒会害死傅长离。

    胡思乱想回到公主府,傅长离在门口就迎了上来,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也没问跟圣上说了什么,直接把她打横抱起往里走去。

    贺元琳身心俱疲,顺势倚紧他怀里。今日情绪大起大落,还在宫里演了场戏,实在没什么力气。

    傅长离抱着她回到寝殿,替她脱掉鞋袜,盖上被子。

    “有事叫我,你先休息。”

    贺元琳点了点头,看到他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房门。

    他应该也察觉到不对劲了,贺元琳闭上眼睛,这个拙劣的谎言谁也瞒不过,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心里压了事,接下来的日子,她连着许久没有睡好。

    此时已经春暖花开,贺元琳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打听薛家往事。这事倒是不难,薛家煊赫一时,一点小事也会被人无限放大,何况是薛寒松长子。

    随口一问大家都有印象,薛寒松确实有一子,许多达官显贵还曾参加他满月礼。也是从那之后薛家对外宣称孩子已经夭折。

    陆续过了好些年,又从后宅传出薛寒松重赏求子的消息,此事还曾在长安传为笑谈。

    贺元琳偷偷派人去寻访当时收养傅长离的傅姓火头军,想知道是否还有知情人存活在世。

    可惜像他们一样的小人物如昙花一现,人死即灯灭,再无踪迹可寻。

    倒是傅氏老宅,被傅长离修缮的像模像样,后又因为贺元琳关照,至今光彩依旧。

    事情过去许久,圣上没有宣召任何人,就像从未有过这件事。要不是自己掌心的痕迹还在,贺元琳差点就要以为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正常情况下,她既然这么关心傅长离自然不可能不闻不问,她又故意向薛崇光打听过薛寒松去向。

    薛崇光说:人已经不在牢里,是死是活不是长公主该关心的,长公主只需要知道圣上并未相信他的话就是。

    薛崇光面无表情,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听圣上说起过,曾经询问他的生父要不要留他一命。

    薛崇光只说:他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他生父结局不用想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经过晋王一事,朝堂上,除了薛崇光,再无一人姓薛。

    至于傅长离,再不能只在公主府当个养马的。

    关于他的功过,上书之人多如牛毛,有些人认为他应居首功,毕竟不废一兵一卒单枪匹马杀死叛军之首,古往今来只有他一人。

    反对派则认为在此之前他曾帮助叛军杀害禁军,能杀死晋王纯属运气使然。

    两边争论不休,这时,薛崇光站出来为他说话。他说傅长离当日行为并不是出自本意,他是为了顾及在叛军手中的长公主,还曾找他配合营救,可惜没能如愿。

    这话一出,大部分人都闭嘴了,大不了再让他当驸马就是。有人灵机一动提出让他领军去漠北收付薛氏留下来的军队。

    跟他交好的立马反对:那边说了只认虎符不认人,这到底是赏还是派他去送死。

    反对派则说:战场厮杀本就是险中求胜,九死一生,若他能成功归来,功成名就更胜往昔。

    朝堂上又吵的热火朝天。

    贺元琳听到这些让他不必再呆在公主府,七年之约就此作罢。若是他能走的远远的,再不要接触这些是是非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傅长离自己不愿意离去,他说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功不抵过。

    李家。

    这半年来为着李书颜的病,方若烟一直呆李家住着,白日里照看她饮食起居,为她准备补血药膳,夜里看着她泡药浴,眼看着她脸色一天天好了起来。

    直到她晚上就寝后,方若烟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感觉整个人瞬间空了下来。

    她已经好了,自己也是时候告辞了。

    第二天,她把白芷叫过来,仔细的给她说了药膳要放的材料及火候:“眼下到了春天,跟冬日里又是不一样,升补为主,养肝护阳。”

    “今日是当归红枣猪蹄汤,材料有,当归,黄芪,党参....”

    “方姑姑,这么多我哪记得住啊。”白芷心思玲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故意道,“不是有姑姑在吗,我就偷个懒帮姑姑打打下手就是。”

    方若烟想想也是,这么多总不能全部口述,换做自己也记不住:“你先帮我看着火候,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一直保持这样就好。我去写给你。”

    白芷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方姑姑这是决心要走。她得赶紧向小姐打报告才行。

    “等等,”她急急喊停,“我去房里拿纸笔来就行,方姑姑等我会我去去就来。”

    方若烟就知道这个丫头心眼多,摇头道:“你别忙活了,晚些时候我自己会告诉她的。”

    白芷有些伤神:“好不容易才相聚,怎么就要走了。”

    方若烟停住脚步,神情落寞,其实她也舍不得,可是这不是她的家,她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公子伤已经好了,我也该回去。”最迟后日吧,这些事情趁着今明两日交托给她们就是了。

    有白芷在她放心很多。

    方若烟前脚刚走,后脚李不移刚好进院子。

    炖药膳的炉子就放在廊下,李不移一进来就看到了:“白芷,今日做的什么好香?怎么不是你方姑姑在这。”

    白芷抬起头,见是二老爷,就没起身行礼,直接掀开盖子给他瞧,突然灵机一动,说不定二老爷能劝动方姑姑呢,她故做遗憾:“方姑姑说要回去,这里的事以后就交给我。”

    李不移面色一凝,自己跟她很少碰面,虽然她一直住在此处,两人像是商量好的似的默契十足,他只在傍晚时来,她就会在那个时候刻意避开,两人见面次数寥寥无几,除了除夕那天晚上。

    今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难得坏了规矩,却没见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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