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惊恐压得张娢玉喘不过气,她不敢去深想,连话也说不出,只得撑着颜面匆匆爬起,忙朝着郭韶的方向赶紧退去。

    可宋知斐并没有理会她,而是直面郭韶,道明了来意:

    “皇后莫要误会,我等并非来追究您擅离冷宫之过,只是擒到几名扮作太监的刺客,例行搜查余孽罢了。”

    她说话总是带着从容的笑,看着温然达理,实际暗藏的刀子,却早已将旁人贯穿了个体无完肤。

    郭韶猛地拉下了脸色,缓缓看向宋知斐,眼神交错着惊异、憎怒、不甘,最后又强撑下来,迎上了宋知斐攻来的利刃。

    这等冠冕堂皇之语,无非是羞辱她争不得权势还反被禁足罢,她这些年已听得够多了。

    可宋知斐能带兵围困此处,怕是她们的密谋也有所败露,处境甚险了。

    想至此,郭韶还是不禁心凉地问了一句:“你舅父如何了?”

    她未称郭达为寿安王,而是用了舅父的称谓有意讥讽宋知斐。

    谁能想到,她们宋家好一个忠良,好一个亲远疏近,扶持了梁肃为帝,却将郭氏一族害成了这般模样。

    可宋知斐并无所动,只是收了和色,目光冷冷,“舅父如何,皇后赴九泉同我父侯悔罪时,便知晓了。”

    郭韶心头惊了一跳,瞪着她,满面不可置信。

    退于角落的张娢玉与一众御林军也震然不敢言,不知经久在外养病的文毅侯何时竟殒了命,又与郭后有何干系。

    郭韶强撑着发颤的拳,站起身,头一次审慎打量起面前这只有碧玉年华的敌手。

    “哀家真是小觑你了。”

    郭韶讽叹一句,恨红的眼底翻涌万千,串起所有始末,顿时看透了这是场为寻仇而作的局。

    想到自己折了手足,倾尽筹码,竟落得此等下场。她绝望、悲恨,不甘,被泪水灼红的目光也逐渐冷却,化作了死灰。

    可即便如此,她也仍挺着脊梁,不曾对宋知斐露出一丝败者的姿态。

    就在此时,张娢玉忽而嗅到了几丝浓烟,四顾细瞧,竟发现窗外火光冲天,更有火星子顺着窗柩烧了进来!

    “着、着火了,着火了!”

    张娢玉打着颤提醒郭韶,可满盘皆输的郭韶抬起眼皮看罢后,竟不觉有何值得意外的。

    与其斩首示众,倒不如留个全尸的体面。

    张娢玉又气又急,没想到铤而走险一回,竟趟了这么晦气的一场浑水。

    她惊慌地看向门外的宋知斐,只觉得这人为了寻仇简直疯了,趁火势尚小,又红了眼力争道:“宋知斐!你……你身为臣子,竟敢在宫中私自纵火杀人,眼里是没有陛下,没有国法了么?”

    “朕就在此处。”

    威沉的声音伴着脚步自院外传来时,宋知斐微抬了下眼睫,没有回头看,也并未觉得意外。

    可这道声音却似万钧雷霆般,直将张娢玉的希望击了个粉碎。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梁肃和宋知斐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始终不曾离过心。

    张娢玉忽然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险些瘫倒在地。

    可她怎么能就这样被活活烧死?

    不知是哪里横生的不甘,张娢玉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直冲出被火舌滚舐的房门,再不将屋外的那群御林军放在眼里,跪倒于阶前哭求道:“陛下,妾是受人蒙蔽的!求陛下开恩,求陛下——”

    话还未说完,屋内便突然杀出来一群黑衣刺客,再不愿受困火海,气势汹然,直冲门外——

    “为少主公报仇!”

    张娢玉尚来不及站起闪躲,便被猛冲而出的刺客生生撞倒于地,受尽踩踏,本是哭腔的尾音陡然惊成了凄厉的惨痛声。

    自古利聚而来,利尽而散。

    宋知斐早已在外候敌多时,对这场狼狈的闹剧并无多少讶异,眼底翻涌的唯有积沉已久的恨意。

    “袁氏余孽,来一个杀一个。”

    她一身染血,立于火光中发号施令,寥寥数字,威震御林军。

    冲杀如雷涌起,刀剑顷刻相接,喷溅的血点也染红了过往的旧账。

    据她所知,袁家世子袁肆风流成性,从前亦与她有所敌对,尔后兵叛大败,乱箭死于城门,不少余孽皆因党争缘故对她恨之入骨,甚至勾结郭韶,假称梁肃旨意,追杀她至死路。

    而今她既不曾身死,那便要来取了他们的性命。

    梁肃闻声赶来时,得了军令的御林军已将数众刺客团团围住,厮杀一处。袁氏余孽尽是死士,拼杀起来毫不顾性命。

    眼见火势肆虐,交锋又是恶战,梁肃目光沉凛下来,即刻解下了乌金裘为宋知斐披上,掩了她衣裙上的血渍,亦敛了她一身的杀气。

    这种凶煞之地怎么是她该待的,作势就要护她至院外安全处。

    “不是说了要等朕的么?”

    少年嘴上虽责怪着,可揽于她肩上的手却坚定如盾,亦温暖似火。

    女孩看着他恍了一瞬,仿若独行许久的孤舟,忽然得了泊岸的庇护,一时竟还有些无所适从。

    刀光剑影里,她只是不经意向后瞥了一眼,便与重伤倒地的一名死士对上了视线。

    那人攥着手腕忍痛痉挛,手底下不知是什么动作,唯盯向她的眼神满是森狠——

    “你……枉负少主公……”

    宋知斐微微皱眉,不解他何出此言,可转瞬间,一记炸声已轰然响于她的耳畔,紧接着,身披的裘衣顿时被人扬起,反应迅速地替她挡住了白茫的烟雾。

    “走!”

    冲杀声再次趁乱响起,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已然攀上墙头,只待烟雾散却便要对余孽进行最后的射杀。

    被梁肃护着出门时,宋知斐再度朝方才那死士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唯有白影一片。

    正待她回头的一刹,一支短箭却猛地冲破白雾,如鸷隼般夺命刺了来!

    宋知斐心弦一紧,熟悉的破风声划过耳边,更划破了噩梦里的那个长夜,流出的不是鲜血,是不忍重揭的回忆——

    那一夜,她们中了计,追杀声轰鸣于耳,刀光混着火光重叠闪现,是阿婵披了她的氅衣,奋命自身后牢牢护着她。

    梦与幻交替,虚与实重叠,破来的箭矢急如雨,闷声没入了皮肉。

    只一瞬没了知觉,旋即是灭顶而来的痛,牵动着四肢百骸,连视线都隐有模糊,天地渺远,唯剩抱着她、惊愕失声的梁肃:

    “宋知斐!”

    少年眸光震塌,不敢置信地看着怀中殷红,歇斯底里地喝命亲卫速去请御医。

    不是说不记得他了么,为何还要舍命为他挡箭?

    大胜在即,怎么就要让他付出如此代价?

    梁肃就快喘不过气来,只觉天旋地转,女孩的命气就在怀中一丝丝流逝,他急忙小心护住她,悲绝如催,难以承受。

    “朕功夫好的不得了,你怎的忘了?”他颤声轻唤,像是捧着一怀碎却的玉瓷,周身抽痛得骨髓发麻,连气话都哽住,“谁要你来挡?”

    一年前他目睹她受人袭刺,只因晚了一步,便眼睁睁地看她坠了崖。

    如今好不容易才寻到,怎能又让他看她再死一次?

    天子慑众,当重威仪,不可将悲喜形于外色。

    宋知斐勉强凝聚视线,还是难以想象,他那样一个孤傲冷情之人,竟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模样。

    可神识逐渐被痛意抽离,呼吸渐困难,她竟觉得身躯轻盈了起来,像是前所未有的解脱。

    记忆有损的这一年,她不知来路,亦不知归处,只活似一具空壳,困在周而复始的噩梦里。

    不过是父侯的离世和雪恨的念头,才让她有了前行至今的砥柱。

    她笑了笑,氤着泪光,只抱歉地看向梁肃:

    “臣……真的……忘了。”

    这像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可梁肃却仿佛兜头浇了盆冷水,如坠冰窟。

    他忽而忆起这些天因她疏离而生的气闷、质问、甚至咄咄逼人,只觉自己千该万死,怎么就没想到,她兴许是当真不记得了呢?

    他只是看她言谈举止与从前别无二般,只是想着当年并未在崖下寻得半点她的踪影,便深信她应是没有……

    万千悲绝骤然袭上心来,梁肃仿佛只短暂地做了一个梦,便被这一箭击得粉碎。

    可宋知斐眼前一片黑糊,疲惫地合上了眼,再听不到他说的任何话了。

    寒风凛冽如刀,削灭了京城所有飘摇的灯火,浓墨般的暗夜吞噬了一切,也卷起了沉埋于长河里的那些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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