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菁这下子相信自己是真的病了。

    她跟由淳说好,暂时先延迟婚期,目前首当其冲的,还是先把病治好。

    蒲菁跟自己说好,她一定会积极配合医生所提供的治疗方案,但是治疗的首要条件就让蒲菁陷入两难:

    医生值班室内,年轻的医生温和地跟蒲菁及其家属讲解她现在的情况如何如何不适合留下胎儿,蒲菁思绪一点点放空,沉重的哀恸和无力感囿住她四肢百骸。

    直到医生最后留下一句“希望你们家属能好好劝劝病人”她才回过神来。

    正值午后,由淳给她带来她爱吃的面,吃后同她一起挤在狭小的病床上,蒲菁背部贴着他的胸膛,他手指依恋地插进她的指缝,缱绻缠绵。清风飘扬的午后,病房安静得蒲菁能够试图跟他的心跳呼吸同步。

    蒲菁在猜测他到底睡着没有时,他忽然开口:“蒲菁,听医生的话好不好?先把孩子打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蒲菁迟缓地点了下头。

    他收紧两臂将她抱得更近:“是我的错,我没能早点发现你的情况,孩子如果要怪的话,就只怪我好了。”

    一滴眼泪从蒲菁紧闭的眼睛里流淌了出来,她借着翻身的动作将眼泪揩掉,额头贴着由淳的鼻息,她很快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跟美臻在一起划船。

    美臻那么鲜活地跟蒲菁聊着日常,随后起身投入湖里,湖里席卷进她的肺,她呼喊不出声,双手无助地想抓点什么,得到的只有更深的下沉。蒲菁被困在船上,趴在船沿凄声哭泣。

    蒲菁猛然从梦中抽回身来,坐起身对着明晃晃的墙壁重重喘息,被巨大变故吓到翻下床去的由淳重坐回床边,安抚她:“是做噩梦了吗?没事了,没事了,醒了就好了。”

    医院走廊这时响起整点提示的音乐,蒲菁晃了晃由淳的手:“两点了,你是不是该去上班了?”

    由淳“嗯”了一声:“爸妈很快就会过来陪你了,你要不要再接着睡会儿?”

    “嗯。”

    蒲菁躺下,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由淳调整衣冠的动作,这才注意到他腰瘦了一圈,原先帮他挑选的毛衣现在变得宽松,他下巴新长出一圈短短的胡茬,眼窝也往下凹陷,他太忙了,不仅需要跑诊所,现在还要兼顾着来陪护蒲菁。

    临走前,他在蒲菁的额角落下一吻:“乖乖等我回来。”

    蒲菁拉住他的衣角,本应义正辞严地拒绝他这么辛苦地两地往返,却仍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

    蒲菁的人流手术一旦确认下来便安排得很快,人命攸关的事情,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就结束了手术。

    蒲菁错愕地从手术室走了出来,手掌不舍地抚摸着腹部,她对这个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很是珍惜,但上天如今要收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所幸她对那个孩子还未注入太多感情,哀伤也不至于太多太久就能痊愈。

    蒲菁视线在触及手术室门口等候的家属后,抚摸腹部的手立即垂了下来。

    王乃霞过来搀扶她:“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让你爸给你做。”

    一旁的蒲承叙闻言扯了扯嘴角。

    得益于现代医学的进步,蒲菁术后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就能独立在病房周边活动了。

    她在蒲承叙的叮嘱下多披了一件羽绒服就出了病房,大下午的阴风阵阵,天空灰蒙着,一场暴雨即将降临,这是适合等待的时节,也是适合想象的时节。蒲菁迎着被乌云遮蔽的太阳的方向闭上双眼,在心里想象临摹着浮云的走向,她正出神时,耳朵不期然听到了周边人的对话。

    极具辨识力的中年大嗓门妇女对身旁人道:“我早上听护士说到咱们隔壁病房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很年轻,人也长得不错,每天很多人来陪护的那个,啧,她真挺可怜的。”

    “她怎么可怜了?”

    大嗓门妇女压低声音,用只有周边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她前两天才刚做了人流,听说是得了精神病要治病才不得不做的,那女孩子跟男朋友恩爱着呢,她那男朋友长得也不错,性格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他们还能好多久。”

    “你为什么这么说人家呀?”

    “我这也是听护士说的,”大嗓门妇女再次压低声音,“那女孩子很难怀孕的,就算真怀了,那生下来的小孩也会有潜在的精神病基因……哎呀,她家里人哪敢告诉她呀,哄着还来不及呢!”

    被人肆意议论的蒲菁缓缓睁开眼睛,太阳忽然冲破层峦叠嶂的遮挡肆意地露了出来,蒲菁不想再想象了,站起身准备回去。

    原先被柱子挡住的那两人看到站起身的蒲菁都心虚地噤了声,大嗓门妇女招呼道:“这么巧,你也来走走啊。”

    蒲菁礼貌地点点头,正准备转身离去。

    同穿着病服的女人比蒲菁年长几岁,见蒲菁脸色不对劲赶紧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不过我们讨论的不是你……”

    大嗓门妇女接话:“对对对,你别多想,我们说的是隔壁78床的那位。”

    “对对对……”

    蒲菁忽视她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淡淡地笑了一下:“没关系。”

    没多久,由敏也来看她。在病房坐了一会儿后,她拉着蒲菁在医院无人的走廊闲逛,美其名曰“透透气”。

    蒲菁浅浅努了努嘴角:“你想吸烟就吸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由敏嘿嘿笑了两声,翘起二郎腿在不锈钢椅子上坐下,熟练地从大衣内口袋掏出烟盒,捻出其中一根烟叼在嘴里点上,满足地吸了一口后,她拿出剩余的烟盒递到蒲菁面前招呼道:“要不要一起来?”

    蒲菁摇了摇头:“由淳知道了不好。”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而且他现在又不在,等他下班赶过来了,烟味早就被消毒水的味道给盖住了。”看到蒲菁视线落在烟盒上,由敏瞄准时机将烟塞到她手里,“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咱们都多熟了,可别在我面前装了哈。”

    蒲菁咽了口唾沫,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拿起烟放在了嘴里,凑近由敏为她点起的那束小火苗,不到三秒,久已暌违的气息重新席卷进她的肺部,一些老旧的记忆也纷至沓来。

    由敏也似是心有灵犀,主动提起:“蒲菁,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由淳是个渣男吧?”

    蒲菁将烟夹在指尖,漫不经心地看自己的鞋尖:“嗯,是有这么一回事。”

    “现在看来他其实也渣得不是特别彻底。”

    蒲菁非常认真地点点头:“嗯,他对我真挺好的。”

    “本来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该多过问,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我……”

    “阿嚏~”,蒲菁不期然打了个喷嚏,由敏的思路被打断,将烟咬在嘴里,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蒲菁肩上,“差点忘了,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好,可不能着凉了。”

    “谢谢。”

    由敏坐回凳子上:“蒲菁,我不想做那个破坏你们感情的坏人,但是有些道理,我不说你应该自己也会懂的。”

    蒲菁猛吸了一口,在吐出的迷雾中将头埋得更低:“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你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自己也很喜欢你,按道理你跟由淳在一起我应该祝福你们。但是目前的状况看来,你跟由淳不仅可以做夫妻做恋人,或者做朋友会更好也说不定。”

    “我们家已经有一个病人了,我妈照顾了我爸那么多年,对生活的热情早就磨没了,一下子也老了好多岁。我就由淳这么一个弟弟,我不能看着他这么年轻就背着这么重的包袱,你有看到吗?他这几天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蒲菁,”她双手捧起蒲菁的手,指尖的冰凉一点点透给蒲菁,她用几近央求的语气道,“我们不该做拖累别人的人是吗?”

    外面打了个响雷,蒲菁被吓得收回了自己的手,外面乌云压着整座城市似是要将其摧毁,一场预热已久的暴雨将至。

    视线落到窗边,细看有几只蚂蚁在搬家,队伍内走得最慢的那只蚂蚁身型并不亚于别人,身上却背负了最大一块饼干屑。它颤颤巍巍地举着饼干屑,走不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休息,没多久就落后同伴一大截了。

    是啊,由淳不应该这样。他背脊应该永远挺拔,而不是背上她这样的包袱。

    蒲菁将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狠狠撵灭掉仅存的微弱星光,仰起脸温驯地点了点头。

    由敏欣慰地笑了:“那咱们说好了,我们没有一起吸烟,我也没有讲过什么不该讲的话。”

    蒲菁善解人意地补充:“你只是来看我,其余什么都没有做。”

    *

    由淳下班赶过来的时候,预热已久的那场暴雨已经开始在下了,尽管带了伞,他还是被淋湿了。

    蒲菁帮他掸落外套上的雨滴,借势依恋地往他怀里钻。

    由淳将她抱紧,笑道:“半天不见,就这么想我啊。”

    蒲菁“嗯”了一声,脸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他提议:“先让我把外套脱了好不好?不然你也会湿的。”

    “没关系,湿就湿吧。”她仍不愿意松手。

    等到两人分开时,由淳才发现蒲菁今天化了妆,眼尾泛红,面若桃花,全然没有先前病恹恹的萎靡模样。

    “怎么化妆了?”

    蒲菁应了一声,拉他在床沿坐下:“由淳,我有话跟你说。”

    由淳任凭她拉着,不解地问道:“怎么啦?”

    蒲菁在原地斟酌良久后,平静地开口:“我们分手吧。”

    仿佛平地扔下一个炸雷,由淳脸上出现不可置信:“怎……怎么了吗?为什么提这个?”

    蒲菁忍着盈满眼眶的热泪,笑着说道:“你知道我的情况的,我不愿意拖累你。”

    “是不是今天由敏过来跟你说了什么?你不用管她,她吃饱了没事做,就喜欢管这管那,”他嘲讽地笑了声,“她要是实在闲不住,就让她去找个班上上好了。”

    “不是的,跟她没有关系,”蒲菁这才发现自己仍拉着由淳的手,触电般忙松开,“是我自己的原因,由淳,我说了,我不愿意拖累你。”

    “我没觉得你拖累我了,蒲菁,我们说好了的,出了问题要一起解决……”

    蒲菁打断他的话,厉声辩白,“可我觉得我是你的负担!”,说完再也抑制不住,皱起脸呜咽了起来,“我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我不敢告诉你们,我天天晚上还梦见美臻,梦里她一直在向我求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怕我哪天会趁你们不注意就从楼上跳下去,到时候你们只会更加伤心难过……由淳,我不愿意这样……”

    “如果分手是你想要的,那就分手吧。”

    这是由淳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他就离开了。

    借着窗外暴雨做掩饰,蒲菁缩在床上放声大哭。

    明明她已经离幸福那么近,一下子又被推开那么远,不过现在最起码她可以确信自己不会成为压在他肩上的稻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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