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郁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尽管她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人还是太好了。

    每个人的原生家庭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她遇到的是强势专制的母亲和缺位的父亲。父亲常年离家工作,母亲处理家庭问题的时候只有两种手段,要么暴怒指责,要么冷暴力。江郁从小就学会看身边各种人的眼色,准确说她只能看出对方是否喜欢她,当觉得这个人对她有任何一丝不满或者恶意,她就会改变自己的相处方式,以换取他人的喜爱。

    江郁的朋友和领导曾经说她或多或少有些讨好型人格,她也一度认可这个观点,直到工作不久后因为一些琐事与母亲产生争执,那时候她已经基本经济独立,实在是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没有底气,说话也有些直接,电话那头的母亲说着说着竟然开始哭泣,在母亲的啜泣和父亲的长吁短叹中,她选择了退让。

    但也就在这天她意识到,自己并不在乎父母的爱,她只在意今天是否能在12点前入睡,她认定与父母没有形成什么亲密的家庭关系,但是这样坦白又会引起新一轮的争吵,然后是无休无止的循环,她只觉得麻烦。

    她性格敏感,能很快捕捉到对面人的情绪,她的迁就和退让在很早前或许是为了让别人喜欢自己,但经过这么多年,一切都抵不过觉得麻烦。

    江郁对待所有人都很宽容,因为绝大多数人也不大可能触及她的底线。她总是很认真地倾听每一个人的困扰和问题,甚至愿意尽自己的努力帮助他人解决问题,无私到似乎有些圣母……但只有极小部分人意识到,她几乎不主动跟任何人联络,你跟她多日不见,江郁似乎也对你依旧如故,因为她不在乎。

    这事情到亲密关系中就显得更加可怕,江郁几乎不具有处理这种关系的能力。她的感情要么是单向的暗恋,因为某个瞬间爱上,又因为某个瞬间迅速抽离;要么是对男友过于依赖或过于纵容,以至于她的恋爱经历不超过三个月。

    江郁总是在跟男朋友接吻的时候想起上一任,每次都让她觉得,各位并没什么区别,如果是在酒吧微醺的时候路过一位长相身材都很符合她要求的男人,她也会同意接吻的。这些前任经常想上演浪子回头的剧情,江郁的处理方式一贯是温柔地倾听他们遇到的苦闷,然后在某一个她觉得厌烦的时刻拉黑,于是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她觉得自己本质是很冷漠的。

    她对虞宋也是如此,他跟江郁分手后那一阵子还保持着两三天发一次消息的频率,没什么有营养的话题,江郁会如往常一样回复,偶尔也会找他抱怨两句工作还是那么累,只不过不再聊爱情,也不再跟他说晚安。

    突然某天江郁就跟他断了联系,消息发出去没有任何回应,虞宋以为她很忙,可是过了两天,新发出去的消息还是没得到回复,他想约江郁在自己生日那天一起吃个晚饭,顺便重修旧好,这条请求发出去后,他过了几分钟,很谨慎地补了句午饭也可以……然后对话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

    虞宋气急败坏地打去电话,自然也是无人应答,他在那个瞬间才清楚的意识到,他们确实是分手了。江郁出于礼貌或者其他的原因,谨慎地保持网络朋友的关系,他稍有试探,便被推回原地。

    江郁剖白过自己的内心,她对不同前男友的感情各不相同,但她也很坦然承认,她温柔地做所谓最佳前女友,并不全是因为放不下,有一些是因为不甘心,但更多是因为她接受不了自己歇斯底里一副被抛弃的怨妇模样,死也要做一个体面人。做一个体面人甚至会让周围的人评论一句,你看,这个女人多好,拿得起放得下,堪称典范。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毫不在意外界的评价,大多时候又觉得任何一种负面情绪,都能将她吞没。

    没有爱情她会痛哭流涕,没有面子她会死。

    讽刺的是,这种与爱意几乎无关的行为很多时候都会让男人产生还被爱着的错觉,很多男人都非常自恋,在被江郁拉黑后觉得她一定在这段感情中受到了很深的伤害。

    其实是她终于对这种关系产生厌烦。

    她觉得自己是天生的演员,认真敬业扮演一个陷入爱情的女人,只不过她是体验派,有时候把自己演进去了而已。

    The man recovered of the bite,

    The dog it was that died.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备受赞誉的好人养了一条流浪狗,某天他们发生了争执,流浪狗咬了好人一口,众人都指责流浪狗没良心,结果最后死的却是那个好人。

    江郁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是在毛姆的小说里,男主人公□□死前对女人说了这句话,他在那一刻认清自己就如同血液里流淌着毒素的好人,卑劣自私,用爱绑架一切,江郁也在这个情节里认清了自己。

    她的体面来自于没有那么爱,她不爱什么人,也不怎么爱自己,但是人总是需要活下去的,江郁每天活得妆发精致笑容满满,每个人都说她好,有些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恶心。她的善解人意是一种交易,用一些牺牲换取周围人的好感,但实际上,情绪价值是最容易提供,也最没用的东西。

    江郁真正付出过最多感情的只有虞宋,她的宽容和忍让都给了这个人,分手的时候她甚至不恨,她觉得自己只是爱得很痛苦。这太恐怖了,江郁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让她必须离开。她跟虞宋分手的时候又因为工作和家庭催婚的原因精神状况极差,她一面伪装成一个正常人,一面午夜梦回哭到呼吸困难。

    她以为苏璟像是一棵救命稻草,准确说是救她于深海中的救生艇,然后她发现这只救生艇来自一艘巨型邮轮,精致豪华……但现在这艘巨轮要沉没了,虞宋又要将她拉回深渊。

    “抱歉呢姐姐,我当然认识。”

    江郁只觉得疲惫。虞宋煞费苦心找到了一张完美的考卷,苏璟意料之中取得了一个并不及格的分数,这无异于在这艘巨轮上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虞宋大概以为爱情幻想的破灭会导致沉没,但是汹涌而来的绝望先淹没的,不是苏璟,而是江郁。

    江郁悲哀地发现,自己也并不能做到表面上那样的云淡风轻,她悲伤又愤怒,愤怒是很好理解的,再怎么说也是合法夫妻,丈夫对一个长得像白月光性格像自己的女人疑似动了心,还想要她的爱,怎么看怎么恶心;悲伤的是,她面对即将要回到一个人的状态的时候出现的竟然是失落与恐惧,她不是没有孤独过,相反,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没有这些男人的时候她精神饱满情绪稳定,但是他们出现又离开的时候,她需要用很长时间再回到曾经享受孤独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总是能解脱的,只是这个过程非常痛苦。

    江郁在某些方面相当有致郁和自毁倾向,比如当她在那个晚上回忆起对虞宋的爱意的时候,她把那张月亮设置成了屏保,因为看到就会痛苦,痛苦越多,遗忘得也就越快。

    这是她的自虐与自我保护。

章节目录

虚有其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伊夫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伊夫林并收藏虚有其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