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荛攥着灯柄的手一紧,急忙施礼,“大人。”

    这几年,裴淩一到深夜便难眠,早已养成了来此处散心的习惯,眼见着南荛擅闯此处,四处兜转,迟迟不走。

    他要是不出声,她只怕还没发现他。

    见到南荛唤自己,裴淩眉宇间的冷意霎时褪去,视线不自觉滑落。

    她一身白衣似雪,外头罩着披风,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乌发松散,如绸缎般覆在单薄的脊背上。

    很美。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类似的情形。

    不知多少年前,她性子顽劣,总爱缠着他,他不堪其扰,有意躲她数日。不料元宵夜宴,群臣入宫,他同群僚一同步行入司马门,远远就瞥见那小公主披着绛红披风、钗环琳琅,提灯盈盈立在雪里。

    一干官员皆低头避让,她却以横伸灯杆,挡住他去路。

    “裴大人对本宫视若无睹吗?”

    被拦路的少年进退不得,只好抬手清声道:“臣见过殿下。”

    她上下端详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两靥梨涡浅浅,好似画中静态的少女,随着眼眸用笔着色,而一寸寸变得鲜活明媚起来。

    “叫你躲我,今日终于被我抓到了。”

    ……

    南荛有一种被抓到的尴尬。

    就在此时,梅林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隐约掺着一点微弱的光亮,像是有侍卫提着灯巡逻过来了。

    南荛眼看看那亮光逼近,下意识往前几步躲避,却不经意离裴淩更近了。

    他从回忆里回神,垂眸瞧着她的举动。

    “怕被发现?”

    他配合着她压低声音,嗓音清冽,如碎玉落在耳边。

    裴淩今夜穿的是织金深色常服,外头披着鹤氅,衣袍带有熟悉又陌生的沉香气,在靠近刹那,骤然冲散梅香。

    如一张厉网,无声无息收拢,蚕食着南荛的抵抗力度。

    仿佛他们是真的偷偷躲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到会出麻烦。

    靠得这么近,男人的视线垂落,目光在她身上服丧的白衣上停顿须臾,又落在她不经意落了碎雪与梅花的鬓发上。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

    他克制地捏捏手指,忍住帮她整理的欲望。

    南荛极快地后撤一步,同他拉开距离,镇定地回他道:“民女是来找丢失的簪子,又不是刺客,为什么要怕?”

    他一语戳破,“你先前未来过此处,跑到这里来簪子?”

    南荛:“民女不认路。”

    路痴走错路了不犯律法吧?

    裴淩见她嘴硬,倒觉得好笑,微微低眼看她,“若当真不认路的话,独自迷失在此处就该害怕了,但本官怎么看不到你面上丝毫慌乱?”

    南荛:“……来都来了,慌乱还有何用。况且,民女不是遇到了大人吗?若是大人肯放过民女,民女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么。”裴淩不紧不慢地逼近,吐露的字却令人心底发凉,“本官凭什么要放过你?”

    南荛隐约感到不妙,抬头迟疑道:“您……此话何意?”

    “这话要问你自己,做了什么?。”

    南荛心跳漏了一拍。

    她大脑转得飞快,很快意识到他所指何意。

    看来,陆恪那边的动作很快,已经有人来过丞相府了,裴淩果然也猜到是她暗中在捣鬼了。

    那日廷尉狱里,陆恪说过的话还犹在耳边。

    南荛的确是答应跟裴淩走,为了能早日洗清段家冤屈,不得已放弃“段浔之妻”的身份。

    但这不代表她相信裴淩。

    她答应他的前提,是确定陆恪能找个时常在宫中走动的人脉,去丞相府走一趟,以此提醒裴淩,她虽无力反抗他,却可以把他暗中带走她这事,捅给宫里的人知道。

    朝堂之事,南荛不懂,也明白此举会有很多漏洞,在裴淩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她只是想以此告诉他,她的决心。

    她不怕鱼死网破。

    裴淩此人,看似举止风仪严峻,凛然有度似君子,但南荛不会忘记他是上位者,操持权柄,想捏死她就如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与之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甚至,南荛至今都弄不明白,在段家出事对他有利的情况下,他帮她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至于现在。

    白天她的簪子的确是不小心松动掉落了,只不过当时,南荛就有所察觉,她故意不捡,夜里才能借着这个由头出来四处探寻一下相府。

    想来,以裴淩的机敏,也不信她找簪子的借口。

    南荛攥着灯柄的手指发紧,掌心渗汗。

    她蓦地扬睫,直直望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瞳被灯火晕出一片碎光,好似蒙了层暖雾,显得懵懂无辜,“大人所说,民女不清楚。民女势单力薄,又能怎么威胁得到大人?民女只知……自己所做一切皆为段家案,大人昨日既然答应了民女,如今这般诘问,是突然怀疑民女、想要出尔反尔了吗?”

    好个倒打一耙。

    这梅林雪地间盈盈而立的女子,披散的乌发遮住雪白的脸颊,只露出尖削的下巴,俨然一副不堪风力摧折的娇柔之态。

    可她绝非风力可摧。

    她没有一丝畏惧,比身后的寒梅还显得铮铮铁骨、傲雪凌霜。

    “说的好。”他喜怒不明道。

    南荛闻言,睫羽倏然颤了颤,更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其实她没摸清他性情,说这一番话,心里也不确定。

    南荛鼓起勇气悄悄抬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她似乎隐隐约约看到……裴淩笑了一下?

    她眼花了吗?

    还是他被气傻了?

    她瞪大眼睛,愈发探究地望着他,若说方才她还觉得自己正在被严肃诘问,此刻反而从对方身上察觉出了几分好整以暇、漫不经心的意味。

    鬼使神差的。

    她大着胆子,将手中的灯笼往上提了提。

    暖光骤然照亮一双湛黑的眼。

    那双凤眸狭长而锋锐,近乎带着蜇人眼的漂亮,猝不及防被暴露在光下,竟让她有一瞬间晃了下眼。

    裴淩怔了怔,眉宇间的冷色在灯火映照下荡然无存,唇角反倒残留着尚未消弭的笑意。

    他极快地别开脸,神情再度隐回在黑暗中。

    “……做什么。”他眉头蹙起,喉结滚了滚,语态克制。

    声音却莫名显得低哑。

    她飞快地收灯后退,低眸,显得仿佛比他还紧张,“民女只是想知道您生没生气。”

    现在确定了。

    他根本就没有生气,只是在假装严肃。

    南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的举动多么唐突,也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敢这样乱来。

    她大脑灵活地转了转,决定奉承两句,给他一个台阶下,“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又是重情重义之人,一定不会和民女计较。”

    “重情重义?”

    裴淩听到她话里带着这突兀的词,皱眉转过身来。

    她径直望向他的眼睛,曼声念道:“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丞相如此思念尊夫人,怎么不算重情重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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