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秦叶蓁的关心,林彦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样子,他的话何须在意。这日午后,崔敬先且开心半个时辰,往后却是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无他,只因心中那似有似无的疑惑不明,愈加清晰。

    诚如王太太所言,萧山十六卫关注当年的长秋亭,关注五公主和今上,其背后之人尚且不知是谁,这些,崔敬料想应当为真。其余的,泰半是王太太恐惧之下的猜想,做不得真。

    而今萧山十六卫再次出现,所图不小。

    只是不知,他们想要寻找之人是秦叶蓁?还是自己?

    崔敬思索着,眼角眉梢的笑意逐渐散去,冷冽如寒冰的气势陡然萦绕周身。

    这人,只能是自己。

    五公主什么也不知,她连萧山十六卫没在今上手上都不知。他们万万不会主动给她第消息,授人以柄。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疑团迎刃而解。

    当初小王爷被掳,是为拉自己入局,而今送到秦叶蓁手里的,则是无关痛痒的画像,是为在秦叶蓁跟前将这事扯上风月往事的印记,不必传到陛下手上。

    说到底,是自己连累了她们母子。

    然则,他崔敬不过是一个殿前司副使,还堪堪回京,算得上一无人手,二无权势,他们如此大费周章联络自己,为的是什么呢。

    突然,崔敬朝外喊人,“西风,金光寺的赵娘子可是还在?”

    “回郎君,赵娘子还借住金光寺,今日一早得了皇后娘娘诏令,入宫觐见去了。眼下还不曾出宫。”

    崔敬点头,“让人盯着点儿。”

    是时候,见见这位赵娘子了。

    未过几日,得知赵娘子即将启程归家,崔敬安排手下之人,“选几个机灵的,将林彦的人马引开。”

    无论他此行结果如何,都不能再将公主府牵扯其中。

    领命的小子犹疑道:“公子,林彦像条疯狗?哪怕引开,估摸也撑不了多久。”

    “无妨,一两个时辰足以。”

    他和赵娘子的正面交锋,是否就在近日还未可知。一两个时辰,绰绰有余。

    是以,崔敬编了个由头,说是家母病重,在家侍疾,告假一日。乔装打扮,辰时一刻出门,及至封丘门,正好辰时三刻。

    年关节下,出入城门之人不少。男女老少,书生客商,俱是笑脸盈盈。偶有一二,手上拎着年货,口中念叨着今年收成。如此场景,于透不过丝丝光亮的云层之下,诡异却又祥和。

    崔敬站在城墙上,看着来往人群,始终没有挪动脚步。

    不知何时,从城内出来一辆光鲜亮丽的马车,瞧那模样,似是皇家之物。定睛一看,公主府的徽记,挂在穗子下,迎着阵阵北风摇曳生姿。

    原是秦叶蓁出城。

    马车过城门,侍卫上前搭话,丝毫停留也无,一径越过层层百姓,蜿蜒走向远方。

    到日子了,又到每月给宋驸马上香的日子。

    待秦叶蓁的马车再也瞧不见,崔敬缓缓下城门,跨马前行。矫健身子如利剑,似要穿透这无边的云层,将上苍的光亮照耀人间。

    目下的金光寺,香火依旧鼎盛,不见丝毫颓势。右厢房的赵娘子,银狐斗篷在身,手上拿个手炉,昂头看向天际。似在等待谁人。

    突然,她将手炉递给一旁的丫鬟,“去,炭火凉了,添上些新的来。”

    小丫鬟得令,穿过一个个箱笼走开。此地,唯余赵娘子一人。

    崔敬在暗处见状,知晓她这是早就在等自己,悠悠然下来,隔着三五个箱笼问话,

    “赵娘子好手段,这就要走了?”

    赵娘子也不含糊,“崔将军来得早,传闻果真信不得。都说崔将军喜好偏门,不走正道,我想着,怎么着明日或者是后日来呢。”

    看似夸奖的言语,崔敬却知道根本不是夸赞,而是说,你来得早了,晚一些我方才会告诉你。

    既然来了,就没打算空手而归,崔敬用短剑敲敲箱笼,结结实实的沉闷声响,显见确有物件。

    “将我引来此处,眼看就要人去楼空,娘子却说来得早了,这,莫不是那人没和娘子商议妥当,亦或是娘子脑子不灵光,谋划有误。”

    面对崔敬的讥笑,赵娘子回之一笑,并不在意,“确实来得早了。崔将军该知道的已然知道,不该知道的,何必再问呢。引火烧身不好,不好。”

    说罢,适才那添炭火的丫头回来,恭敬递上手炉。赵娘子淡定接过,一挥手。突然之间,数十人马齐刷刷出现在庭院当中,将暗红色的诸多箱笼,衬得黑压压,再不见半点喜庆之色。

    赵娘子回眸,“来早了,真不好。”话落,扬长而去。

    来此一遭,崔敬本就有所预备,可万万不料,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多人手,且个个好似身经百战,干净利落。

    一时之间他屏气凝神,从腰侧抽出软剑。长剑破空,发出铮铮之声。厚重云彩,在光亮的剑锋下,平添几分亮色。

    团团人马哪容他准备,齐齐扑来。

    一人迎战。起初的崔敬势如破竹,手起刀落,来着莫不敢靠前。可渐渐地,来人仗着人多,崔敬颓势显露。一个不慎,被人刺破右臂,鲜红血迹,骤然蔓延,星星点点的血沫,更是粘连嘴角。

    声声诵经,步步紧逼。

    尚无人接应,他不能倒下,不能落败。他的身后还有家人,还有很多。

    忽然北风紧,天际明亮,亮得刺眼。想来是要下雪了。

    就在年节大雪落下的那一刻,崔敬手持软剑,血迹淋淋,跨过横七竖八的侍卫,越过歪七扭八的箱笼,上台基,朝赵娘子走去。

    他的右臂尚在滴血,蜜合色的圆领长袍,沾染血迹,深色不少,瞧着倒像是青骊色,也像是染上獭见色的枣褐。

    一步一顿朝前,每一步仿若走在人心坎上。软剑的光亮被血迹掩盖,此刻的他便是那一抹光亮。

    高坐上的赵娘子,早已瑟瑟发抖,靠着身侧的丫鬟定住。

    崔敬走到她跟前,哂笑,“来早了不是么。”

    到得这等时刻,赵娘子方明白,因何燕十六会寻上这人。除开一张脸之外看似平平无奇之人,却有着令人生畏的行动和果决。他想要做的事,该当从未空手。

    赵娘子不说话,一个劲儿朝丫鬟怀中窜,而那丫鬟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崔敬蹲下,平视赵娘子,依然压迫十足,似那为达目的突然矮小的泰山,他双唇轻启,

    “你说呢,赵娘子。”

    女子似被人捏住咽喉,“我,我……我也是……受人所托,你……并无……没有旁的指令……”

    崔敬好似没空听她说话,不待人说完,一跃起身离开,

    “燕十六么,我记住了。”

    他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重重大雪中。崔敬走后许久,赵娘子突然活过来,一个猛子跌坐在地,大口喘气,“快扶我起来,我……我……水……水……”

    ……

    这厢崔敬从金光寺出来,还未行出去二离地,就见自家小厮西风,急冲冲而来。

    崔敬捂着淌血的右臂,吼道:“你怎的不等你家郎君没了再来?!死哪里去了!”

    西风跪地请罪,“郎君,不好,林彦的人追来了,南方他们带着那个狗东西兜圈,快拦不住了。”

    崔敬气得眼黑,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主子,配上一堆没用的小厮,天赐的缘分!

    不欲秦叶蓁知晓今日金光寺之行,崔敬主仆二人只能躲着。来不及处理伤口,一面放消息给林彦,一面逃窜。

    突如其来的大雪,纷纷扬扬。

    未及片刻,整个山林,俱是白茫茫一片,偶有些许苍翠,掩盖在青白落雪之下,崔敬几人走过,簌簌而下。不知多久,眼见官道就在眼前,却听见好似有车马粼粼之声,崔敬主仆立在山林松柏下,不再往前。

    须臾,不远处的官道,走来三辆马车。打头的寻常模样,显见是高门侍女仆从车架,最末一辆也是如此。当中那一辆么,宽阔气派,远非常人所有。

    待走近了,其上徽记隐隐可见。方形铜牌,蓝底烫金纹样,赫然显现。

    这是出城上香的秦叶蓁。

    因这场雪落得又急又猛,似转瞬之间覆盖大地,秦叶蓁的车架,层层白雪压顶。略有些许,于车架晃荡之间,翩然滑落。

    崔敬默然后退。脚步落在松软积雪,吱吱作响。旁的声响,再也没了。

    他不能动,不能发声,只能隐藏自己,严严实实。

    幸而今日他的衣袍并非亮色,于沉闷松柏山林、皑皑白雪之下,像是干枯树皮,看不出丁点人样。

    如此最好。此前已然连累她遭受磨难,而今大雪风暴即将来袭,再也不能有差。

    如她那日所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放开手,朝前走,对得起自己……

    念及此,崔敬一手搓搓雪沫子,凉凉的触感袭来,他无声笑笑,

    唯有如此,方才对得起过去的自己。

    离开,在一切未明之前,再也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才是最好。

    年节下,大雪旁,丝毫不见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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