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给明明送礼之人,是日常跟随崔敬左右的小厮西风。他刚踏入一亩田小院,还没见到明明,就在一拐角得见林彦。

    林彦意外道:“你来?崔将军出门,不用你伺候了么?”

    西风笑着问好,“行伍出生,我家将军不太在意这些。”说着,一径朝里头去了。

    林彦随着他的背影转头,略是怪异地看了好几眼,心中再次怪道:素日里头,这西风随身伺候,哪一日离开崔敬左右了,今儿个不过是来送个诗集,用得着如此慎重么。

    不是大事,林彦一个念头的功夫,凭着对崔敬的信任,阔步出门,别处巡逻而去。

    这厢西风跨过小院前抱厦,穿过碧纱橱得见明明。

    小孩儿正由金先生陪着,于南窗跟下习字。下晌的金光,透过镂空雕花窗棂,点点金光好似一层淡淡金箔,落在小儿身上。他太小,又长得粉雕玉琢,活像是观音坐下小童。一旁的金先生,在他映衬之下,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西风上前长揖见礼,明明顶这个小脑袋,想要笑出声来却非得忍着,憋着一口气问道:

    “是个什么物件,将军说了么?”

    西风将诗集递过去,金先生接过来看看,而后才给到明明。小孩儿一瞧见封皮上的字迹,分外惊喜。

    双眼瞪大如铜铃,“这是我阿爹写的!”

    “回禀小王爷,是驸马爷生前所做。说来也是凑巧,前些时日我家将军巡查河道,偶然得来的,起初不知主人家是谁,后来听了几首驸马爷的诗词,觉得有些熟悉。多番托人打听,才明白。这不,紧赶慢赶的,就给小王爷送来了。”

    明明一双金灿灿的眸子,“崔将军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再如何高兴开心,明明也不想使人看出来,他可没答应崔敬做他阿爹。遂随意夸了夸,招手让人来打赏,计划着送西风出门。吩咐完毕,打赏的小子尚未入内,明明翻动书册,欣赏起来。

    开篇第一首,《宴桃源》:……记取钗横鬓乱。①

    明明不太懂内间的愁断肠,念起来有些生涩。反倒是一旁的金先生,像是想到什么,思忖着说来,“这……不太像是驸马的词风……”

    明明不理解,打断道:“这是阿爹的字迹,我认识,先生不明白。”

    金先生瞄一眼西风,他虽然在和院中小子闲谈,可那一对耳朵,真真听着呢。这事儿,肯定不是送诗集这般简单。

    念及此,金先生继续说来,“小王爷莫不如好好想想,这《宴桃源》当中的哀愁婉转,同小王爷记忆当中的驸马爷,像不像?我记得,小王爷的乳名,明明,取自“明明日月光,何所不光昭”②,既有驸马的一片爱子之心,又是其慷慨壮阔心境的体现。而这首《宴桃源》,委实不搭调。”

    明明堪堪明白其中一点儿,点头应下自己乳名的来历,其余的囫囵吞枣地,也算得上是应下。

    金先生说罢,不去看明明是何反应,反而去瞧西风。

    西风和一亩园小厮闲话完毕,像是得了宝贝一般,怀揣银元宝出去。这人好似很喜爱银子,尚在庭院当中,又将银元宝拿出来瞅瞅。

    金先生本不过三分疑惑,见他如此,转瞬之间又多了几丝。崔敬手下的小厮,若是个静喜欢银钱的,早在北疆那些年就被人打死了,焉能活到今日。

    这厢,麻溜回府的西风,脚步不停朝清月居而去。

    踏入清月居大门,先和守候在侧的东山招呼一声,东山见他一脸喜色,“得了信儿了?”

    西风显摆一笑,“我亲自去的,哪能不成。告诉你吧,这解了一个来月的秘密,就该揭晓了。”

    “快来,郎君等着你呢。打从你出门,郎君就没挪动过地方,一直在这儿等着,可见是着急。少见三郎君如此。”

    西风拍拍东山肩膀,一副好兄弟模样说道:“等着去,宋驸马诗集的秘密没了,下一个就该是六月宫宴。到时候,郎君成亲,少不了你我的喜钱。”

    六月宫宴,说的是秦叶蓁丧夫之后又上香一年,如今时日届满,今上特意于六月,寻了个黄道吉日,邀百官一道庆贺。

    东山替他开门,“快进去快进去,别贫嘴了,都等你大半个时辰了,郎君脾气再好,也不容你在这上头胡闹。”

    听罢,西风恭敬入门,转过雕花门罩,那崔敬目下一袭月白交领长衫,如青松,如翠竹,于火红斜阳下负手而立。

    武将着青袍,竟有几丝飘逸俊秀之感。

    不待崔敬问话,西风一字一句将适才的境况说了。本想崔敬如此急切,该有反应,却不想,那翠竹直挺挺立在那里,不动作。唯有和风搅动袍脚,更添一缕翩跹。

    目下的崔敬,哪里还像是个武将,活像是即将乘风归去的青袍仙人。

    西风心中发慌,“郎君?”

    崔敬不答。

    西风想找个人问问,左右寻觅,眼下屋内,除开他们二人之外,一个鬼也没有。

    没有崔敬的吩咐,他不好出门寻人问问,只能在原地呆愣片刻后,关切道:“郎君?可好?”

    半晌,崔敬方道:“你出去吧。我知道了。再有,别和旁人说起。”

    话说崔敬想要知道这本诗集的秘密,已然不是一两日。刚得这诗集之时,自己研究过两日,觉得异常。这般简明了然的词风,一定不是出自宋秉正之手。后来,那夜于秦叶蓁房中被明明发现之后,借故找林彦看看,也是如此结论。

    确认是个秘密,却不知道如何解开,当真是为难。

    前几日听秦叶蓁派来的小丫头子说起,小王爷的态度有所缓和,说了崔敬几声好。他当时就想,争得小孩儿同意,应当是快了。

    欢欣鼓舞当中,又想起这本诗集,又想起这个秘密。

    宋秉正在世之时,孝顺母亲,关爱妹妹,对儿子极好,唯独夫妻情感淡漠。他对母亲和妹妹如何,不消细说,寻常孝子。可怪就怪在,他对秦叶蓁不好,又一门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我朝驸马,并没有不许纳妾的先例,秦叶蓁也并非苛责之人,二人如斯境况,再添个美妾,添个孩子,寻常之事。

    可宋秉正不同,上朝,会友,除此之外,全是在家教导孩子。他对明明的好,像是要将这辈子所能想到的教导,关爱,提点,一股脑送出去。

    是以,这秘密或许得从明明开始。

    如今问到了,解密也就不远了。

    诗集中的一字一句全然记得,崔敬却好似神游天外,不知该从何处开始。一时想不起来头一句是什么,一时脑子一团浆糊,再或者,适才西风的话,是个什么来着。

    斜阳西下,暗夜终将来临。

    这夜,崔敬书房中的烛火,亮了一宿。噼啪声中,他翠竹一般的身影,打在窗户纸上,混着窗外皎皎月色,凄清朦胧。

    清月居的清冷,哪里挡得住整个崔府的热闹欢喜。

    王太太等人知晓今上特意为秦叶蓁大宴群臣,欢喜得不得了,直拉着黄大奶奶、两个小孙儿,一样样说着自己为三郎筹备的聘礼,这个是半人高的红珊瑚,那个是一匣子东珠,寻常人见也见不到……末了,老老少少再一块儿挑选衣衫首饰,计划带上哪个小厮哪个女婢,出席六月清凉殿赐宴。

    ……

    话说金先生得知小厮西风的异样,当即就告知秦叶蓁。

    二人商议,也觉得这诗集有古怪。秦叶蓁寻人,趁明明不注意,誊抄一份,捧在手上,翻来覆去没明白。她和驸马无甚感情,不甚了解,而金先生也不过是知道些宋秉正在外的名声。来来去去,不得法。

    如此这般,日子稀里糊涂就到了六月初三。

    这日,非同寻常的上上大吉,是今上令钦天监夜观天象,翻阅古籍,兼之测过秦叶蓁和宋秉正八字,才选出来的日子。

    天际泛红,丝丝暗夜黝黑还未散去,整个京都已然热闹起来。大街小巷,凡是六品以上官宦之家,后院女眷梳妆打扮,手底下管事嬷嬷四下训话。顶顶要紧的日子,切莫出了差错。太太娘子入宫,去的可是成平公主的宫宴。

    这年头,出嫁了还能回皇城举办宫宴的公主,从太祖开国起,也没几个。

    若有缘得见成平公主,亦或是旁的什么贵客,光宗耀祖着呢。

    状若棋盘的街巷,如何热闹,从窗外偶尔透来的喧嚣声中,隐隐可见。

    秦叶蓁较之寻常女眷,起得迟了些。她不用赶在宫门开启前候着,由皇城北横街一径入内。公主府的车架,越过宫墙,在后安门换步撵。

    步撵四下并无围挡,秦叶蓁高坐其上,平平顺顺朝前。

    一袭水红暗纹外衫,内着清月素白宽幅裙。如此配色,本就很是鲜亮,再有耀眼珍珠衫,南洋海珠所成。夏日熠熠光亮中,是后安门独一份的靓丽。

    不少官眷、宫婢低声赞许当中,她悄然远去。

    正当众人感叹,该如何接近往昔深居简出的成平公主之际,后安门外想起一声娇喝,“五妹妹,来得早。”

    闻声,秦叶蓁回头。宝石万千的莲花冠之下,一双杏眼,好似清泉徐徐,山涧溪流。较之那夺目莲花冠,更为明亮。

    她回眸一笑,“四姐姐,你来,咱们一块儿走。”

    晚了一步的四公主,无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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