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大漠一人行,夜凉月似水,披星倩影。

    客有楼老板施了缩地成寸的法术,把他送到了寂无海入口。

    远处隐隐可见起伏的沙丘,还有沙丘上倒插的兵戈武器,飘扬的破损旗帜之类,果真如老板所说,此地是远古战场,荒废已久,偶有阴兵过境。

    自从得知夜七颜就是他要找的那人之后,他早没了往日那股子鲜活的张扬劲,放在平常,来到这种地方他是昂首阔步的,现在容梵只是兀自压了压斗笠,露出尖瘦的下巴。

    他仿佛一天内憔悴了很多。

    周围的寒风盘旋着卷起黄沙枯叶,打着旋呼着凄厉的号子,周身飘飘荡荡、明明灭灭的许多鬼萤火,闪着绿光缠在他身侧。

    寂无海很大,此地真是寂寞无海,四处都是黄土地和沙子,干涸已久,已经有些皲裂。容梵茫然地跨过一座土丘,前方赫然出现一座宫殿,金顶红门,琉璃砖瓦,柱子上盘踞着两条飞龙,金鳞金甲。

    容梵停下脚步。

    这座宫殿,方才还是没有的,无端突然出现在眼前,必定是找他的。

    他薄唇紧抿,走上前去,踩在黑曜石砌成的台阶之上,红门应声而开。

    一瞬间周围景象变换了一番,容梵知道,这是宫殿主人用了缩地成寸,直接邀他入正殿。

    抬眼看过去,正殿中央,漆黑的雕龙宝座之上,坐着个眉目如墨的男人。那男人好看,与容梵的妖气不一样,那是个阴森的长相。细长的眼,削薄而无血色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身上半敞着的黑衫。

    容梵对这种男人实在没有兴趣,他别开眼,从怀里拿出那簇桃花枝。

    客有楼老板说了,拦路就掏桃花。

    那男人翘着二郎腿,支着头,突然笑了:“九洲叫你来的?”

    疑问句由他嘴里说出来就是陈述句了,九洲八成是客有楼老板的名字。

    容梵点头,淡淡地道:“无意冒犯,还请公子多多担待。”

    “公子......”男人挑起眉,琢磨着这个词,哈哈笑起来:“好,青丘狐妖,你知道我是谁么?”

    “在下失忆过一次,不记得了。”

    “我乃东方鬼帝、寂无海之主谢道名,你胆子可真大。”

    他极其缓慢地轻声道:“九洲没告诉过你鬼界的规矩?”

    “没有。”容梵一点都不害怕,他非常平静,哀莫大于心死。

    这时,他手上捏的那簇桃花枝突然簌簌地飘下几枚花瓣,其中一枚悠悠向上飘,里面传来客有楼老板的声音:

    “谢道名,让他走吧,他是去找生死阁阁主的。”

    谢道名好整以暇地托腮说:“他要找,我就得放人吗?青丘狐妖,擅闯鬼界。九洲,你可考虑好了,你确定要帮他?”

    “你找个人送他到沧月天。”

    “我一方鬼帝,只手遮天,九洲,我何故听你的?”

    “你少给我耍嘴皮子,我让你送你就送,什么时候你骑到我头上来了?再多说一句,隔日我就掀了你的崇镜宫。”

    九洲搁下这句话,空气便寂静下来,桃花花瓣悠悠落到地上,容梵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道名。

    谢道名拧着眉,低声咒骂了句什么,不耐放地朝屏风后扬声道:“随便来个人,送客!”

    屏风后推推搡搡,推出来了个身材瘦弱的少年。

    少年一言不发就带着容梵走出宫殿,跨出正殿的那一刻,一瞬间他们又站在大漠之中了。

    容梵灵力恢复了五成,此时的容貌已变成青年模样,身材修长高大而不粗犷,脸庞依旧精致妖艳,站在少年身旁,足足高了他一头。

    少年闷声道:“我带您去沧月天河边。”

    他看上去十三四岁,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目光躲闪,他说他是摆渡人,容梵问他叫什么,少年人顿了一下说,摆渡人没有名字,摆渡人只是摆渡人。

    古书记载,摆渡人一族世世代代居鬼界,载鬼魂渡忘川河,到达冥界,忘川河湍流不息,一直划,便是沧月天。

    沧月天水天共一色,叫人分不清是水是天,而在这沧海之中,有一座阁楼长久立在那里。

    容梵登上那座晃晃荡荡的小船,摆渡人费力地将煤油灯挂上船头,行驶在河道之间。

    寂无海只有这一条河————忘川河的支流,顺着河水的方向划,划了很久很久。

    鬼界没有白天,只有将黑不黑的暮色时分和傍晚,当然,傍晚时间更长。

    摆渡人缄默无言,只是一直划,一直划,路过第七个泉眼,容梵突然开口:“摆渡人,你知道生死阁阁主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摆渡人闻言转头,乌黑的圆眼眨了眨,睫毛簌簌:“我们都没有见过她,传言阁主是女子,但她平日里不见客。”

    容梵点头。

    如果当真能救活七颜,那么就算用他的全部妖力、性命来交换,也在所不惜。

    小船缓缓划过第九个泉眼,容梵抬头,眼前果真和传闻一样,水是天的镜子,相映苍月,岸边不知是岸还是水,一大片一大片的满是彼岸花,洒满月光,舒展花瓣,一片妖冶红色,远远地看,那栋阁楼静默地伫立在远处。

    那轮弯月正正好悬挂在阁楼上方。

    划到阁楼前,船沿磕着漫入水中的楼梯。摆渡人停下,低声道:“您去吧。”

    容梵跨下船,阁楼大门紧闭,他轻轻敲了敲,门便从里面被拉开了。

    门后空无一人,向下看才看到几只猫窜着跑到了阁楼里面,方才是猫开的门了。

    他走进去,猫在前面带路一样引着他穿过天井院,上了木制的红漆楼梯,一层一层,直到上到最高层。

    容梵停在一帘玲珑红玛瑙珠帘前,猫已经跑进去,绵绵叫着在里面那人腿下撒娇。

    “阁主,叨饶了。”他轻声道,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帘子。

    里面那人正坐在一方书案前,花灯烛台,翠玉墨碟,案上摊着册子,一双素净玉手拂在上面,手的主人长发垂落,一身红衣襦裙。

    那张脸容梵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张脸几天之前刚被邪佛活生生吞入口中。

    那张脸是,夜七颜。

    朱唇玉面,剪水秋瞳。她望着容梵,波澜不惊,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泉:“阿梵。”

    百年前,她也这样唤:阿梵。

    “你还是那么爱学我穿红衣。”夜七颜淡淡道:“好久不见。”

    容梵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叫他阿梵,说:好久不见。

    但那人又说:“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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