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宋却尚不知什么叫当涂者失路者,学堂的夫子目前只教到“争则乱乱则穷”。

    战乱将息,吴中离得远,几场战争下来,居然没伤到什么。

    她跟其他同学不一样,每天必须要捧着药罐上学,碰不得凉水,吹不得凉风,同学跟她玩闹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为宋却的一生负责。

    放学的时候袁青寻会来接她。她有时牵着宋却慢慢走,有时带着宋却坐马车。宋却知道,有人把她们遗弃在了富庶的江南。

    袁青寻的院子外面有许多眼睛,宋却能上学已经是京城那位重臣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袁青寻不在乎宋却是垂髫稚童还是豆蔻年华,她一遍一遍地读着偷带来的书和手札,都是袁氏从前请来的老师教给她的。

    “迢迢,远山迢迢。”

    那座山离得真远,在云里在雾里,看起来很高很冷。宋却抱紧袁青寻的脖子,想着:远就远吧,迢迢就迢迢吧。

    至于那只鸟,就不管不顾地让它远走吧。

    不知道哪天,阿娘没来接自己。早春的天依然冷,宋却裹着袁青寻为她裁的斗篷一路走到桥旁。

    船夫吆喝着从她面前撑船而过,宋却抱着书,看到了船上苍老的女人。双目被剜去,只能用黑布遮挡。

    她被人拖拽着下了船,宋却惊了一跳,偷偷在后面跟着。

    官兵,父亲身边也有,围在母亲院子外面的就是这群人。

    “这老女人真麻烦,幸亏中书令心善,还留她一命。”

    “听见没,你最好怀着感恩的心度过每一天。”

    “你跟她说干什么,这是个聋子。”

    他们笑起来。

    “要不我们还是放尊重点儿吧,毕竟是前朝的老臣了……”

    “如今陛下为圣,提什么前朝?再说了,不过是个老女人,眼瞎耳聋的,怕什么?”

    官兵踢了她一脚,她瘦弱的身躯硬是抗住了,似乎在用这个动作捍卫一点尊严。

    宋却想上前去,她认识这些官兵,可以对他们说“不要再打了,快走吧”。可她没动,她下意识觉得这些官兵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下意识觉得远在京城的父亲早就给他们下达过“别让宋却跟她接触”的命令。

    所以她熬到他们离开,才推开那扇木门。

    “吱呀”一声,姜无真闻到了清苦的药味,不属于任何一个带着欲望的成年人的味道正向她走来,如同初春时薄薄的一层雾。

    宋却看不得血腥的东西,杀到一半她就进屋了,尺素和陈山风监工让她轻松不少。

    屋内,秦渊渺和周景佑面面相觑,最后秦渊渺问道:“杀这么绝?”

    “等着他们再用别的办法把你也赶走吗?你走了下一个是谁?我,还是澈王殿下?”

    秦渊渺挣扎了一瞬:“唉……我是说宋皋禹啦。”

    宋却盯着茶盏,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九年前的早春,湿凉的空气中,宋却握着姜无真的手,用不算稚嫩的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定然是不会说什么的,他快恨死我了,就算我找来十几个男人对他说再不交代就让你失身,他也怕是会当场咬舌。”

    周景佑也担心:“万一皇上问起来怎么办……”

    宋却淡淡看了他一眼。

    周景佑抿嘴:“我会替你打掩护。别杀我。”

    宋却:“……”

    周景佑好奇道:“不过你跟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这事要是被那群老头知道,肯定参得你体无完肤。”

    柯治和宋皋禹唯一一次见不得人的联手就在九年前。他们处理了共同的敌人后,彼此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互相牵制了很久。

    一个怕姜无真用雷霆手段再次翻身,扣押了她一双眼睛,连带着耳朵也一起捅了个彻底;一个怕东窗事发,将她困囿在远处的小桥流水间,免得被问起时无从回答。

    看不见听不见在世人眼里就像是魔咒一样,但凡沾了一点都不成气候。

    但那是浸染朝堂多年、手眼通天的姜无真,和在袁氏耳濡目染九年、早慧脱俗的宋却。

    她问宋却:“仍然是哀鸿遍野吗?”

    宋却瘦小纤细的手指在她粗粝的掌心写下一个字。

    宋却不愿提起往事,只捡了一半的理由和盘托出:“我只知道,如果不除掉他,我的路会很难走吧。”

    他们商量完礼部和主考官的事情就匆匆道别,宋却终于呼出一口气。一直在里屋的袁青寻缓缓走出,宋却与她对视。

    她仍然是一副天塌下来都波澜不惊的神情:“娘,我杀了他。”

    “是,我听到了。”袁青寻坐到她身侧,将她揽到怀里。这样瘦弱的身躯居然装得下那么多的思绪心机,中书令的担子也能驮得稳稳当当。

    她抚摸着宋却的发丝,问道:“你害怕吗?”

    “我不怕。我觉得……畅快。”

    “我可看不出你有多畅快。”袁青寻笑了笑,“别怕,袁氏虽然没落,但不算全然没用,我们也在你身后。”

    宋却心情复杂。

    袁青寻在孕中就被送来江南,宋却还记得宋皋禹来探望他们时牵起自己的手。那好像是个上元节,外面的花灯点亮整条街道。她想看游龙,于是爬到宋皋禹的脖子上坐着。

    太奇怪了,杀了人反而想起曾经的日子,天底下的杀人犯如果都是这样,岂不是会被难过和纠结占满一生?

    “娘……你说,我这样真的是……”宋却能感受到袁青寻一瞬间的僵硬,于是把后半句话藏起来,决定无论对方怎么问她都不会吐露半句。

    但袁青寻只是板着她的肩,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迢迢。你做的是对的。我、姜无真,甚至试玉周习真,都在等着你。”

    “等到你巍峨如山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替你高兴。”

    宋却垂眸不语。

    对,她回京就是报仇的。老师的、娘的、试玉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然后逼着张笃把自己和老师的名字写在他那本残篇断章的册子里,这就是她要完成的。

    但也太累了。

    血肉之躯相互碰撞,最后化成几堆烂泥混在土里,与那些你死我活的残酷时光一起成了世人短暂的闲谈。

    宋却送走了袁青寻,这个被宋皋禹迷惑,前半生困在谋算的深渊,后半生圈于江南的牢笼的人。她终于自由了,应该也很畅快,因为她没做成的事情,宋却替她做了。

    “小姐!哦不对,大人!”尺素偷摸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匣子糕点,“大人是不是不开心,唉,大人就是没经历过这种血腥场面,来,请吃点甜的压一压惊。”

    宋却捧着点心盒子,叹了口气:“你不是在监工吗,什么时候买的。”

    “想买就能买啊,说白了不就一条街的距离吗?”

    “……也对。”

    宋却花了很大的精力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倘若她能更像姜无真和袁青寻一点,此时早就把孟浮也揪着杀了。

    这种烦闷一直持续到她第二天上早朝,幸好秦渊渺和周景佑发挥完美,她不用多说什么。

    “礼部尚书迟迟不见有人顶上。”周景佑叹了口气,“他们怕什么?”

    秦渊渺:“怕死呗。上一个尚书已经死了,这是有人铁了心了要折腾科举。”

    下了朝之后,宋却缓步走在他们前面,想的是直接找孟浮问话,还是缓一缓逼着他来找自己。

    身后跟着的两人看出她的魂不守舍,叫住了她。

    周景佑:“宋大人等等!”

    宋却微怔,转头看过来。

    秦渊渺小跑上前:“怎么回事,昨天被吓到了,还是大半夜梦见……咳咳,朝你索命了?”

    他本想说点俏皮话俏皮一下,哪想正好戳到宋却心事附近。宋却翻了个白眼走了。

    “妹妹妹妹,先别走。哥知道你心里烦,这不是想让你开心开心嘛。”

    宋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刚刚说礼部的事?”

    秦渊渺点了点头。

    等到周景佑站到旁边,宋却才有气无力地开口说道:“皇上未必想将礼部给你,宋皋禹不在,我又不是个能担事的,他应该想要一点自己人顶上去。说不定要等到科考结束后?反正这次考试时间紧迫,全部考完也才三四个月。”

    “先别提吧,欲擒故纵一下,老男人不都吃这套吗?”

    宋却看面前的两人眉头拧得越来越深,忍不住出声安慰道:“别急,你一身清白,周招渡跟你没有可比性。只是我担心皇上身边是不是有人想……算了,先这样吧,我最近可能没什么精力管礼部的事了,你们先……”

    秦渊渺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宋却扶稳:“先找太医。”

    宋却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脚步虚浮,还是秦渊渺拉住她后她才反应过来,刚刚差点栽倒。她推开他:“不用,我回府了。”

    秦渊渺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周景佑拉住。

    此时示弱如果能帮她解决眼前的一些困惑的话,那她恨不得大张旗鼓地找来十几个太医问诊。可是现在这种情况,示弱只会让别人觉得好拿捏。

    宋却不愿多费口舌,转身走了。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她还披着笨重的大氅。秦渊渺和周景佑没有跟上去,她身侧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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