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却经常给周景佑留下一个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背影,无论事情是好是坏,她都一夫当关一马当先。

    虽是旧识,心里也清楚宋却的目的,但次数多了难免会觉得愧疚。

    无他。宋却太拼命了。

    自己能如鱼得水地稳固前朝,全要归功于宋却的到处打点,又或者说,这些人完全就是冲着宋却来的。

    如果自己真的能顺利继位,那宋却肯定会被推举成外姓王,并且还要在前面加上大张旗鼓的“摄政”二字。

    但周景佑并不觉得有什么,至少在亘古不变的君臣猜疑到来之前,他都愿意顺着宋却的意思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梁枯木逢春生机勃勃。

    愧疚之心经常会在繁忙的公务中被短暂遗忘,而后又不自觉地在每一个思考的闲暇中翻涌而上。他自诩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也不如周习真那样一身赤胆,能得宋却的青眼,全都赖他少年轻狂的一派决心,然后宋却就真的帮他走到这一步了,不可思议。

    这种掺杂着心疼的愧疚在逼诏失败后达到了顶峰。

    如果自己能再通透一点儿,发现陶闻殊背后完全掌握主动权的孟浮,就不会有那么多天的书房围困,更不会在即将成功的前一刻被孟浮的人打断。

    如今朝中乱套了,宋却的情况又不是很好。那天她离开之后,自己也寻了过去,那个叫俞萝的太医前脚刚走,周景佑后脚就进去了。

    “方才听到什么了,怎么非要捅那一剑?”

    宋却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政事堂的休息室狭小,热气不一会儿就顺着窗户缝隙溜进来了,但宋却无知无觉,这种夏天对她来说似乎并没有影响。

    周景佑替自己和她看了茶,宋却客气接过,盯着茶水看了半天:“傅思孺死了。”

    周景佑手里的茶水差点没拿稳,他震惊之余不忘放低声音:“不是说一切平安吗?”

    “假的,骗骗他们也就罢了,对你还是要说真话的。”

    距离宋却知晓这些人的死讯不过两个时辰,她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给俞萝听的都是省略过的,但对周景佑却是完完整整全盘托出,包括疫患是如何被解决的。

    周景佑越听心越凉,难怪宋却一点儿都不见热,原来是这样。

    他撑着脑袋,苦大仇深:“那、那确实不能被他们知道……难怪陶闻殊会问你要药方。”

    宋却点点头:“嗯。你渴了吧,喝两口茶。”

    周景佑不明就里,但还是顺着宋却的话喝了两口。只听宋却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心里平静吗?刚刚跟你说的,你接受完了吗?”

    周景佑只当宋却在安慰他,于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宋却轻轻舒了口气,“捅那一剑是因为生气。傅识若和陈山风被困住了,流寇被有心之人煽动,北疆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个内应。他们已经打起来了,交战了小半月,但消息送不到京城,也无人知晓。”

    周景佑顿觉晴天霹雳。难怪宋却要让自己喝茶,原来是怕他急火攻心死在这儿。

    他飞快问道:“孟浮托人告诉你的?”

    “是。”

    “要杀吗?”

    “先别动手。”宋却垂眸,“他既然能把这个消息告知于我们,就说明他有让傅识若和陈山风死在暴乱的手段。他跳出陶闻殊的队伍,两边都做威胁……他看不得我们好过。”

    周景佑还没说话,宋却突然抬头看他:“其实宫里的事你都很清楚了对吧?什么人该放到什么位置上,哪些人该留、哪些人该死,你早有定论。这个局面,我如果继续撑下去,简直复刻了老师和皇帝的君臣一梦。”

    周景佑沉默下来,他与宋却久久对视,心里的触动不是假的,原来她也在惦记自己。

    “而且我最近总觉得力不从心,如果再这么谋下去,我怕是活不到你登基那天。”宋却将袖中的私印交到周景佑手中,“我自诩无人压过我的风头,你随便用就是了。”

    小小的刻章代表了整个政事堂。虽然从前政事堂也站在周景佑背后,但中间却隔了一个宋却,现在不用隔了,私印用过几次之后他们就得清楚,即使没有宋却,也得扶持澈王。

    “那你呢?”周景佑不再多言,问道。

    “告假。你对外只说我在宫中养病,也别把外面的事告诉别人。我得出宫,等瘟疫告一段落,傅识若他们顺利回京,你逼诏才能成。”她想了想,又说,“对了,我今明两日还得呆在宫里,等我整理好因疫病搁置的政策就拿给你。”

    周景佑又沉默了很久,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句简短的:“你放心。”

    周景佑实在是太令人讨厌了,最近几天朝中上下都这么想。政事堂说“嘿这个死东西把宋大人藏哪去了”,傅珏说“谁来告诉我我儿怎么样了周景佑你怎么不说话”,其他大臣多多少少也有不满,因为周景佑此人惯爱笑里藏刀,这个刀还有点锋利,割了半天都没感觉,等人潇洒离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捅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觉得没什么了,宋却总是生病也不是个办法,这时有人冲出来当主心骨纯属是解了燃眉之急。有什么话,留到尘埃落定那天再说也不迟。

    但是一下子把陶闻殊和皇帝一起得罪了,会不会有点……

    散朝时,大家的面色都不好看,澈王又不知道跟谁学了一身的猖狂,皇帝都还没站起来,他就先行离开了。

    朝臣让开的那条路走起来十分拉风,但周景佑看起来波澜不惊,只有秦渊渺知道,他心里正打鼓。

    今早宫外的宋却托人传来消息,说是前几日徐敬慈在城门口遭袭,几个不想活了的患病男子商量好了要拉个大官一起去死,于是趁乱扑上了小将军。现在那几个男子的人头被挂到街口,徐敬慈也不负他们所望的患疾了。

    担心当然是有的,周景佑脑中已经浮现出了宋却水深火热焦头烂额的样子,但他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于是只好带着一肚子怨气到处撒。

    但将军府显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水深火热。

    温雪音押着孟浮送到宋却身边,宋却了然地点点头,对俞萝使了个眼色,俞萝也了然地点点头。

    然后那碗苦药汁就被灌到孟浮嘴里了。

    孟浮:“……”

    孟浮:“宋却你有病是不是!”

    宋却没理他,只是看着俞萝。

    “预防也很重要的。还好孟公子配合,不然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找谁试药。等一会儿派他去照顾徐大人,看看究竟会不会被感染。”俞萝与温雪音商量完药方之后,对着阴凉处的宋却问道,“宋大人觉得呢?”

    宋却思考了一会,担忧道:“但他与徐敬慈向来不对付,他能好好照料吗?”

    温雪音抱臂摇头,显然对宋却的想法不赞同:“你也是蠢材,徐敬慈才染上几天,现在只是发烧,还没到皮开肉绽呢,孟浮不愿意照顾的话,徐敬慈也能反过来照顾照顾他。”

    “那万一这个药方没用呢?”宋却问。

    俞萝想了想:“嗯……依下官之见,反正澈王殿下有雷霆手段,可以偷偷把陶闻殊一党的人运出来给下官试药。”

    宋却与温雪音面面相觑,随后赞许地点头。

    自从俞萝领了宋却的令牌先行出宫,只用了一天多,宫外就迅速搭起了药棚。俞萝说自己奉宋却之命来为百姓配药,希望大家能好好配合,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太医们见着这个架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俞萝做事。

    治疗疫患的药方固然是没有的,俞萝对外只说这药因人而异,若是吃了药还不见好那就是疗程未满或命中有劫,好歹是个安抚,打消了许多人对江南半月无消息的疑虑。

    药方被她改了一点,但因时间未到,所以暂时看不到什么显著效果。反正吃了药的人都说见好不少,也不知是真的见好,还是因为心理作用让他们觉得自己见好。

    “你真是从太医院出来的?”温雪音靠着树,忍不住问道,“怎么一股江湖气?”

    俞萝说:“我是呀。不过进太医院前几年,的确跟着师傅游历过一段时日,我看他们都这样干。”

    温雪音:“找仇人试药?”

    俞萝点头:“不错。”

    温雪音:“……是医闹的人吗?”

    俞萝自豪无比:“自然不是。”

    不用温雪音多问,俞萝就已自己和盘托出:“之前山匪流寇很多,单独游历在外不安全,师傅就带我随便找个寨子待一待,他们缺大夫,对我们感恩戴德,所以谁来找这个寨子的事谁就是仇人。”

    看来游历真是个好东西,各种各样的人擦身而过。匆匆一面,彼此间记不得对方的样子,但仍能凭着一点缘分和一点拼劲在之后的某一天遇见。

    “不过山匪一茬一茬的,我们时而也会换个别的寨子待一待……就这样一直辗转来辗转去。”俞萝称好药材斤两,将它们放到一边,面上隐约浮现几分怀念,“其实那样也不错。橘南枳北,许多病症因地而异,这样看下来,比在太医院看医案来得多。”

    俞萝说着说着就看向了孟浮,和颜悦色道:“孟公子,您还要在外面等多久啊?”

    孟浮:“……”

    温雪音上前,直接将孟浮踹进徐敬慈的屋中。

    徐敬慈的怒骂声也跟着传出来:“卧槽你有病啊孟浮能不能滚!”

    孟浮再不复往日体面:“徐敬慈你找死啊!”

    叮铃咣啷一阵打斗声。短兵相接。

    互骂声不绝于耳,徐敬慈中气十足,毫不见病气。

    俞萝左右看看,羞赧道:“其实挺有用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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