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林公司的位置正如其名,依山傍海,南可眺望海景,北可眺望山林。

    南北通透的办公室里,云漓正埋头画设计稿,后脑勺上的丸子有点松了,伴随着她画图的动作一点一点。

    几缕散发垂下,覆在她干净白皙的后颈上。

    办公室是Loft格局,这会儿是午休时间,她在楼上画图,楼下正在分奶茶。

    还在试用期的小姑娘Coco,拿起一杯奶茶冲上楼梯:“谢谢云总监请客!这杯红豆奇巧是您的吧。”

    云漓道了谢接过去,笑着说:“别客气,叫我Stella就可以。”

    海林这个刚起步的新锐公司,某种意义上算是个小小乌托邦。

    他们室内设计是核心部门之一,总监又性格佛系没架子,靠技术跟审美就足以服众。

    只有一群年轻又志同道合的理想主义者在一起,才能有这样的氛围。

    如今海林已在南沪开出两家五星级独立奢华酒店,都通过了立鼎世LHW联盟的审核。意味着放眼国际,他们也有足够高质量的服务设施与设计水平。

    而两家酒店标志性的设计风格,全是云漓一手打造。

    Coco在来海林前,就对这位总监充满了敬意。

    又出于一些想跟领导搞好关系的小私心,她压根没敢直呼云漓的英文名,溜回了楼下。

    “不用这么小心。”带Coco的资深设计师Kim关照她。

    “海林跟其他那些公司不一样,Stella只认才华跟执行力。”

    “嗯嗯嗯,我明白的。”Coco露出个讨乖的笑。

    但Kim看出她表面认同实则敷衍,心里八成还犯嘀咕。

    “如果Stella不是踏实做事的人,海林也不会有今天。”

    Kim给她爆了个重磅猛料。

    “她跟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是老同学。作为元老之一,她持股超过百分之十。”

    “这么有钱的大小姐,来这苦哈哈搞设计?”Coco目瞪口呆,“每年光分红都够她多少年工资了。”

    “应该就是不喜欢管理,只对设计有热情吧。”

    Kim沧桑地拍了拍她的肩:“你不妨这么看,人家工作不是为了钱,完全是一种咱们无法理解的更高境界。”

    工作室楼上,云漓停下笔拍了拍脑袋,感觉思路有点滞涩。

    她正考虑要不要带着自己的红豆巧克力味奶茶去外面走一圈,就收到一条新微信。

    徐海歆:[现在有空不,别一天到晚画图挑板材了,脑袋会变僵的。]

    [来我这儿喝喝茶。]

    云漓:[姐姐,你在总裁办公室,要坐专梯的。]

    徐海歆:[你又不是没卡。]

    云漓:[不会用,你赶紧拿回去。我才不要众目睽睽之下坐专梯,名不正言不顺的。]

    而且特权身份会让手底下的人有杂念,影响她工作。

    徐海歆:[你想名正言顺??!那敢情好!]

    云漓很无语,就不该搭这个疯女人的茬。

    当初剃头挑子一头热要创业的是徐海歆,给她画“建造全南沪最好的独奢酒店”大饼的也是徐海歆。

    那时候犹豫不决的反而是云漓,她衡量了许久理想和现实的重量,才辞掉设计院的工作,勉强答应来海林试试看。

    结果现在,云漓已经对海林死心塌地鞠躬尽瘁了,酒店的盈利状况也确实不错。

    徐海歆却因为工作压力实在太大,每天都想撂挑子跑路。

    看来人类就是不爱上班。

    她云漓这样的才是例外。

    云漓:[你别开这种玩笑了哈,我对干管理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

    她发了个大拇指跟食指距离只有一咪咪的表情包。

    徐海歆:[流泪/]

    徐海歆:[那你也上来陪陪我,我好闷。你不想自己坐专梯的话,我叫秘书下去接你。]

    也好,那就去风景绝佳的总裁办公室透透气吧。

    云漓这么想着,从座位上站起身。

    -

    八成是时差还没倒过来的缘故,已经凌晨五点,段清叙还是没睡着。

    天光初亮,几声清脆的鸟鸣努力地穿透双层隔音玻璃,飞到他耳畔。

    也难怪,屋里实在静得过分。

    他点亮床头灯,去浴室洗了个澡。洗澡前习惯性地摘下婚戒。

    婚戒是一枚波纹形的素圈。

    其实这款还有另一种镶嵌蓝宝石的设计,他当时觉得太显眼,就没选。

    现在想想,蓝宝石那款应当更适合云漓。她手白。

    汩汩水声响起,温水流过男人的发间、锁骨,又沿着肌理匀称的腰腹一路向下。

    段清叙闭着眼睛,去按洗发露的泵头,想起因为罐子颜色相近,他之前有两次用错云漓的沐浴露。

    她的沐浴露是牛奶味,应该还掺了香草,闻起来像冰淇淋。

    那时已经结婚一年多,他才第一次知道云漓的沐浴露是什么味道。

    洗完澡,浴室内热雾氤氲。段清叙习惯性地去拿浴袍,手指在上面顿了一霎,才意识到,屋子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他转而拿起一条白毛巾,随便围在腰上,走了出去。

    [你妈想你了,今天回家吃饭吧,我下厨。]

    手机有条未读消息,是他父亲段昭。

    自从爷爷病逝,段昭性情大变。从前是恨不得住在公司的工作狂,后来却摇身一变,成了顾家的好男人。

    段清叙很奇怪,段昭怎么就能转变得如此流畅自如。

    而他自己在经年月累的隔阂里,长成现在的模样。事到如今,实在没有那个能力陪他演父子情深。

    傍晚段清叙还是回了家,一身正装坐在餐桌前,静默无话。

    母亲宋冉给他夹菜,他道谢。

    宋冉开玩笑:“这孩子,怎么跟个客人似的。”

    段清叙没答话,手里剥着一只虾,问:“荣杨呢?”

    “杨杨最近参加课后社团,晚饭也在学校里吃。”宋冉的话一下子变多了,“杨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人盯着,他肯定要挑食,我真担心他营养不均衡。”

    “学校有专门的配餐师,你就别瞎操心了。”段昭皱着眉,“段荣杨马上就要升高中,还一天到晚玩心这么重,不像话。”

    他看一眼段清叙,语调稍缓:“还是大的省心。”

    段清叙笑了下,唇角微勾,眸底有种很淡的无所谓,像白纸上不留神划出一道铅笔痕迹,一瞬就消失不见。

    他把剥好的虾放到宋冉碗里,用湿巾擦了擦手:“我先回去了,还有点事。”

    “等等。”

    宋冉叫住他,没来由地提起另一件事。

    “我记得,你跟云家那姑娘的协议,是这两天到期吧?”

    段清叙本来看着母亲的脸,闻言挪开了视线:“……是前天。”

    宋冉见他手上还戴着婚戒,语气犹豫:“你俩没离?”

    段清叙看她两秒,没什么温度地扬起唇:“您想说什么?”

    “你俩当初是为你爷爷结的婚,你爷爷喜欢云家那姑娘。我本来也瞧着她挺好,模样身段都不差,云家的孩子,品性也没的说。”

    “可你们这两年同住一个屋檐下,却真就跟陌生人一样过日子。我想着,你要是不喜欢她,就还是重提一下协议的事,跟她断了,往后再找喜欢的……”

    “没那个必要。”段清叙打断她的话。

    宋冉叹气:“婚姻这东西,就是两口子一起经营避风港,风里雨里替对方撑伞。你看你俩像这么回事吗?”

    “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互相不了解,晚上分房睡。年纪轻轻过得这么清心寡欲,七十岁老头老太太都比你俩有激情。结这个婚到底有什么意义?”

    段清叙眸光一顿。

    没有意义吗?

    回家时灯亮着,有时一起吃饭。共用一个冰箱,车钥匙放在同一只碗里,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

    原来对别人来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她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协议到期前一个月,云漓就主动联络他,提醒因为冷静期的存在,他们得提前开始准备申请。

    离婚协议书也是她起草的,没做什么铺垫,直接发到了他的邮箱。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得知她的新家已经装修好了。

    在国外看到邮件的那一刻,他对自己胸腔里涌上的感受不算陌生。

    在父母说“为了你爷爷能安心,你就答应了吧”的时候;说“弟弟还小,你是哥哥,别跟他一般见识”的时候;还有怒斥他“为公司牺牲一点个人利益,能要了你的命吗?”的时候……

    和那些时刻一样,淡淡的负面情绪在他心头游荡。

    是独自被抛下的感觉吗?段清叙没有细想。

    他做出了从小到大的习惯性应对,找个沙发坐下,冲一杯热咖啡喝。

    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完之后,心口那股寂寥的寒意,就会重新被压下去。

    于是,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

    段清叙放下尚有余温的咖啡杯,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

    绿雾园顶楼,云漓打开最后一个搬家包裹,里面是一只蝴蝶结装饰的大纸盒。

    纸盒沉甸甸的,装着她从小到大的密码锁日记本。

    她没有回看日记的习惯,年少时的文艺矫情跟emo,现在再看只会尴尬得脚趾抠地。

    但这东西不好扔,密码锁脆弱得宛如儿戏。她不敢把它们丢在别处,只好走哪儿带哪儿。

    云漓闭着眼睛,把纸盒往床底下的储物格里塞。

    忽然胳膊不慎一歪,硕大的纸盒失去平衡,盖子掉下来,里面的陈年日记本也哗啦啦一涌而出。

    空气里升起一股很有年代感的气味,就是十多年前的那种香味纸和香味笔。

    云漓屏住呼吸,把印着美少女战士和糖果屋的花花绿绿本子往回塞。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张干净平整的白纸。

    是答题卡。

    云漓以为是自己某次考试的高光时刻,辉煌到毕了业都舍不得扔,宝贝似的收起来。

    细看才发现,这张答题卡不属于她。

    答题卡上方印着“琴南二中,20xx-xx学年,高三年级第(一)次模拟考试,数学”。

    姓名栏是清隽又带锋芒的字迹。

    高三(七)班,段清叙。

    打分栏里写了个鲜红的149。

    云漓把这上面的签名,和印象里离婚协议上的签名做了个对比,发现他现在的字体更成熟一些,连笔也熟稔利落。

    但是,果然还是同一个人。连字与字的间距都如出一辙。

    “段清叙。”

    云漓轻抬起手指,拂过十年前他用蓝黑钢笔写下的字迹。

    他高三那年,她读高一。那时心里有蓬勃的喜欢,每天下课间操,会刻意绕一点路,路过高三的教学楼,用余光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背影。

    校服袖子里的手闷出了汗。其实即使真的看见他,她也不敢走上去,当着其他人的面,叫一声“清叙哥”。

    暗恋是没有聚光灯的舞台上,一场酸涩独角戏。

    知道他没有别的想法,她就不敢让任何人发觉,她心里的秘密。

    也因此,云漓从来没有想过,长大以后,自己会和这个男人结婚。

    更不会想到,后来结了婚,又分开,她独自搬出他们的家。

    “段清叙,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是在现实里,我永远不会告诉你的事。

    “知道段爷爷想让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其实,有点高兴。”

    无论曾经的思绪是如何百转千回,如今都已经尘埃落定,无所谓了。

    二十六岁的云漓笑了一下,看着自己张开的手心,像散掉一把抓不住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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