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入院后的三天,陆濛都会在休的陪同下到医院探望他。

    和休相反,卡尔的性格并不容易与人热络,他的温和带着明显的距离感,并不如他实际表现出来那般能让人轻易接近乃至交心,尤其是对Alpha。那天陆潜在医院里他说的那些话就多多少少表现出这点,敏感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除了家人,他似乎对谁都有着一视同仁的冷情。

    今天休有事,没有和陆濛一起来,但卡尔的状态明显比刚入院的时候好了许多,经过了激素的调节,他的腺体稍微被稳定了下来,夜晚也能睡得好些。

    陆濛带来了一些水果,给他补充一些维生素。

    “你和休是怎么认识的?”

    在病房里,卡尔问。

    陆濛把他们第一天见面的情况和卡尔大致说了下,卡尔听了,牵了牵嘴角:“他就是这样。”

    陆濛说:“所以他很受欢迎。”

    “陆先生应该也是吧。”他们都是有哥哥的人,并且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因此这几天都在上面找话题,聊到家人的时候卡尔的态度总是更柔软些,“希望那天陆先生没有觉得我的话冒犯。”

    卡尔顺势为那天自己的插嘴道歉。

    “不会。”

    这时候护士进来记录监控仪器的数据,陆濛把带来的水果拿去洗了下,护士见状对她说了什么,陆濛摇了摇头,自己开始剥起来:“我对他的交际圈其实了解得不多,能看到的大多是他在家的样子。”

    “这也足够了。”卡尔看着她灵巧的手熟练地剥开果肉,沉默半晌道,“有时候我总觉得,就算是家人,也不必对彼此的生活干涉太深,因为人对最亲密的人往往最容易造成伤害,像是我对我的父母,也像是我对休,最可笑的是我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却把我视作必须承担的责任。”

    陆濛听着,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见过的收养家庭不多,但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哪怕是真正的家人也相互伤害的案例。在一些孩子小时候,他们的父母会以生育为由把孩子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并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磋磨孩子的心性,塑造他们的观念,哪怕自己没有稳固的根基,也会自私地把所谓的‘自我’转嫁在他们身上当做一种传承;而等小孩长大了,他们说着爱他,又会不停地在孩子的人生选择上横插一脚,譬如选择学校、譬如选择自由或面包,也譬如择偶乃至婚姻。”陆濛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这些,“他们一边使得自己的孩子一步步剥离原生家庭,希望他们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又一边用着最传统的方式,以血缘为纽带要求他们予以回报,使得很多人一生都在被这样的爱束缚着,想要逃离,却又到死都无法解脱。”

    卡尔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陆濛把剥好的橙子递给他:“可你的家庭不一样,哪怕你们之间没有所谓的血脉连结,他们仍给了你爱与自由。你在遭受了那些伤害后依然在自己选择着伴侣和人生,哪怕那些选择会让你受伤,也会使他们痛苦烦恼,但这就是他们对你表达尊重的方式。同样,在你明明是这样想,却仍然把他们称作‘父母’和‘哥哥’的时候,你就已经在心里认同了这段没有血缘的关系,并且也把他们纳入你的责任。”

    陆濛想起自己第一次叫陆潜“哥哥”的那晚,她回应他不仅仅是出于直觉或气氛,而是内心的某种承认,她在他怜悯而耽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深刻的连结,同时又为了自己不能以同样的情感回应他而感到歉疚难过。

    “倘若有一天,你们立场互换,他们处在和你如今相同的立场上,你也会对他们做出一样的选择,否则你也不会在自己受伤的时候,更在意你对他们造成了多少伤害而不是自己承受了多少痛苦。”

    所以人们说爱是常觉亏欠。对不相关的人,人们常常会更计较自我的得失,可对自己爱的人,你会不由自主想要偿还,尤其是对方也同样这么想的时候,你们也就产生了所谓的羁绊,那只由人的意志决定,而并非以血缘、时间、经历所捆绑。

    陆濛没有再说下去,她今天已经说得足够多了,不是为了反驳卡尔的话,而是为了安慰他的歉疚。在这个房间里,大概没有人会比卡尔更懂得“家人”的可贵,正因他不是自私的人,才会那么理解他人对自己的无私。

    卡尔的喉咙动了动,他道了谢,接过橘子捧在手心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陆濛说,“你还在这里,这就已经不是你的家人单方面努力的结果,你自己也在努力。”

    陆濛离开前,卡尔偏过头,问:“不等休过来吗?他应该也快到了。”

    “不了。”保镖们等在门口,陆濛说,“等会儿我的家人会来接我。”

    今天陆潜要到南城处理事务,结束后会经过医院,他们约定好在医院楼下的咖啡馆见。

    陆濛这三天每天下午都会自己来这家咖啡馆买一杯咖啡,保镖们会等在门口,直到她买完上车。

    今天陆濛进去前对他们说:“我进去坐着等,他来了再进来叫我。”

    保镖们点点头。

    陆濛进去后先走到点单台:“一杯热榛子拿铁。”

    “好的小姐。”点单员是个长得不错的三十左右的意大洛斯男人,他熟练地问,“需要一份小蛋糕吗?”

    陆濛看了旁边的橱柜一眼:“一个提拉米苏。”

    点单员利索地出了单据,交到陆濛手里:“麻烦坐在一边等待,我会为您送过去的。”

    陆濛没有走远,她直接在靠近点单台柱子的吧台上坐了下来,旁边有人,见她来了还把托盘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

    查布斯一直看着前方,这个位置他们背对着门,而他的身形也恰好能被门口的装饰遮挡:“你这样做很冒险。”

    “医院里有监控,这里是最合适的。”陆濛安静了会儿,“你们在美第奇学院查到了什么?”

    “我说的是你让一个Alpha来送信的举动很冒险。”查布斯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你会把他牵扯进来的。”

    “看来他通过你的信任了。”陆濛问,“你查他了吗?”

    查布斯说:“孤儿,收养家庭,他的父母斯图尔特教授在艺术界颇有名望,他的弟弟目前在你家的医院接受治疗,并且正准备申请医疗管理局的审批。”

    陆濛没说话。

    “我们的人失踪了。”查布斯没有再纠结这件事,而是抓紧时间说,“就在你给我们打电话,他准备去继续深入调查之后。”

    难怪之后他们一直没有试图和她联系,陆濛心想。

    “是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位警官吗?”

    查布斯问:“你之后有再见过他吗?”

    “没有。”陆濛没有摇头,她不想让外面的保镖们看出来,“你怀疑是我?”

    “如果我怀疑你,今天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查布斯说,“陆濛,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陆濛抿唇:“我帮不了忙。”

    “你可以。”

    这时候服务员给陆濛上了咖啡和小蛋糕,小蛋糕上有一张折叠的小卡片,陆濛把它拿出来摊开,上面有几张被打印得很小的照片,每一张照片旁边都写着对应的人名,并且其中一个还被划上了记号。

    “这都是过去和你曾经交往过的Alpha,他们不仅都来自下城区,并且至今为止,除了维克·耐尔,其余全部下落不明。”查布斯用余光观察着陆濛的表情,“洛森警官就是在调查这个李斯的过程中失踪,资料显示李斯一家移民去了贝尔根,可洛森失踪后我费了一点关系,查到他们的家早就空置了,那套房子里没有一点他们的dna。从你们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个人从社会上彻底消失,却直到现在才被我们发现。”

    陆濛一直盯着手上的卡片,她一边听着查布斯的话,心里无法抑制地涌上一股寒意。

    她对那些人名那么陌生,却对照片上这些人的长相感到熟悉,因为这些人脸不止一次出现过在她的梦里。陆濛咽了咽喉咙,好像尝到了些许血腥气。

    “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在赌你的失忆是真的,你说你想知道答案,我认为我们目标一致。”查布斯的语气有些沉,“陆濛,你的心里有一个猜测,或许和我想的一样,对吗?”

    陆濛把卡片攥在手心里:“你是在暗示我的哥哥是一个危险分子吗?”

    “如果不是他做的,你大可为他洗脱嫌疑。”查布斯说,“但现在所有猜测都指向他,陆濛,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自从维克·耐尔死后,上下城圈子里都开始有了关于你的传言。你也不能否认,这些Alpha和你有关,陆潜也有足够的动机和能力。”

    陆濛站起身:“我要走了。”

    “陆濛!”查布斯一直捏紧着托盘,没有去拦住她,“保护家人的前提是要始终清醒,你不能停止去思考,因为那往往决定了你是要去正确的事,还是容易的但错误的事。”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有时候对与错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衡量。”陆濛站在那里,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会继续用我的方式去寻找答案,还有关于洛森警官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长官。”

    陆濛走出了咖啡馆。

    不远处一辆黑色古斯特靠着路边停下,陆濛没等保镖反应过来就小跑了过去,陆潜的司机眼疾手快地下车为她打开了车门。

    陆濛坐进去,后座里的陆潜穿着黑色西服看过来,和车内的颜色几乎混为一体。

    可黑色穿在他身上是那么干净,以至于他的肤色、露出的衬衫领口都显得尤其洁白无瑕,这样的陆潜看上去俊美又宁谧,包括他注视着她的眼神,始终如此专注,好像只要她在,他便不会有一丝犹豫和不安。

    陆濛伸出手,陆潜默契地握住了她,攥在掌心里用拇指轻轻摩挲:“怎么那么凉?”

    “可能是那块提拉米苏。”陆濛坐在他身边,肩膀抵着肩膀,“它太凉了。”

    “明天别来了。”

    陆濛顿了顿,问:“怎么了?”

    陆潜说:“明天晚上米凯莱在酒庄附近举办晚宴,下午我带你去马场,晚上再一起吃饭。”

    “酒庄?”陆濛稍微稳定了心神,问,“不在家里吗?”

    “我们一般不在家里举办宴会。”陆潜说,“家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更私密的地方。”

    陆濛静了几秒:“看来我们的不动产有很多。”

    “很多。”陆潜说,“庄园、高尔夫球场、商铺和加工厂,陆家和米凯莱甚至有共同持有的私人度假村,我们的关系早在我们父母年轻时候就定下了,在一些产业上两家人有很多牵扯不清的地方。”

    “加工厂?”陆濛注意到这个词,“可我之前从书里看到,我们陆家的工厂好像从很多年前就开始转移出意大洛斯,现在留在本土的更多负责研发。”

    “转移工厂一开始是意大洛斯政府以及米凯莱的主意,后来我接手家里的生意后,认为不能全部脱离本土化生产,因此留了两家在郊外。”

    陆濛没说话。

    陆潜微微侧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你以前从不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陆濛抬了抬头:“你介意吗?”

    “如果你真的在意,就不会问了,你知道我总会回答你。”陆潜的语气有些宠溺,“因为那都是属于我们的,自然也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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