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看出了何秋月镇定下隐藏的紧张,张临芝笑着摆了摆手,又继续开了口。

    “何掌柜不必紧张,常言道凡事皆有两面,你的这个身份虽说敏感,但从长远看对我们也有裨益。”

    他向前倾了倾身,那张被粉铺满的惨白面容上,唯一有着不同颜色的嘴唇还透着鲜艳的红,一开一合间宛若艳丽的食人花,随时准备将面前之人撕个粉碎。

    “实话告诉你,薛家百年根基,我们暂时动不得也不想动。但是凡事也都有个万一,我们想要你做的也不多,只是偶尔来给我们传个信而已。”

    何秋月更加疑惑,“只是……传信吗?”

    一直沉默的苏公公此刻也抬起了头,有些无奈地看了何秋月一眼,转而嗔怪地开了口。

    “你这女娘,不然还能如何?张大人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难不成还能真让你去杀人放火?”

    “苏公公多心了,民女只是一时诧异”,何秋月也赶忙认了错,“只是不知张大人要我送的,是哪方面的信呢?”

    张临芝放下手边的茶,“啪”地一下打开折扇,饶有深意地将视线紧紧锁定在何秋月身上。

    “朝中形势瞬息万变,薛家人一门心思不知变通,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虽然陛下念在他一家报国有功,一再宽宥过去,但我们这些臣子却不得不多个心眼。”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目光若有若无扫过一旁的苏公公。

    “别看苏公公这样,这主意还是他提出来的呢。怎么样,不过是偶尔书信传递薛家行动的任务,想必何掌柜不会拒绝的吧?”

    间谍,好啊,跟她现在的工作正好重合,还是个碟中谍。

    “民女自然领命,只是不知该如何向您传信?毕竟也算是机密,还请大人一并指点。”

    听罢张临芝和对面的苏公公对视一眼,随即朗声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令牌,递给了何秋月。

    “爽快,我就喜欢这般爽快的人,不拐弯抹角,甚好。”

    何秋月将那枚刻有叶纹的令牌小心收好,又笑着拱了拱手。

    “多谢大人夸奖,请您放心,日后定当竭诚为您效力。”

    两人又是一番大笑,随即何秋月也举起酒杯,三人遥遥一碰,就算是都应下了。

    此刻屋内门窗紧掩,唯一的亮光都是来自于屋中的烛火。

    跳跃的火光中,何秋月眼角瞥过脚边的那抹莹白,瞳孔微微一缩。

    刚才张临芝取出令牌时丛他怀中掉出来的珍珠,浑圆透亮的色泽,显示着并不是寻常可见的凡品。

    趁着两人举壶斟酒的空档,何秋月心念一动,不动声色地将那颗珍珠捡了起来。

    “张大人,这可是您方才不小心掉出的珍珠?”

    直到张临芝放下酒杯,何秋月才将珍珠递了过去,果不其然,见到他一瞬间的慌乱与惊诧。

    “正是,幸好幸好”,张临芝赶忙将珍珠小心翼翼地收好,仍有些心有余悸,“这要是弄丢了,裴大……”

    “咳咳……”

    他刚说到裴大二字,旁边的苏公公赶紧大声咳嗽了起来,不早不晚,刚好打断了他下意识的话。

    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录音设备,就算听到什么也无法作为证据,但何秋月还是感觉一口气憋在心里,尽管如此,也装糊涂地小声开口。

    “张大人您方才说裴大,可是……?”

    这次还苏公公没有再装糊涂,直接抢过了话头。

    “噢……张大人想必是说此物太过珍贵,若是丢在这里,恐怕是要赔大钱了。张大人,您可是这个意思?”

    “正是正是,苏公公真是善于洞察人心啊,多亏何掌柜心细,要不然啊可真是太大的损失了!”

    看着两人一左一右打哈哈的神情,何秋月暗暗翻了个白眼,得,想套话是没戏了。

    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望着杯中自己朦胧的倒影,何秋月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与两人一同举杯饮下。

    不过,这趟也没有白来,想确认的基本已经确认,而且,还有了一样意外收获。

    看着张临芝指尖捻着的那颗珍珠,何秋月唇畔笑意更盛,如同一朵妖冶的食人花,静静看着因贪婪而不断靠近的人。

    他一定不知道,那颗美丽皎洁的珍珠上,被她涂上了一层无色无味的粉末。

    那是老神医的最新发明,不仅可以经久不散,还可以在火焰的炙烤下泛起荧光,最重要的是,此物含有毒草,若半月内没有解药,便会周身溃烂而亡。

    看着那张被人称为狐媚惑主的脸,何秋月指尖轻叩着面前的酒杯。

    这毒只有老神医可解,不知那时,这位不可一世的宫廷红人,是会死守秘密慷慨赴死,还是会为了性命而和盘托出呢?

    不,在她看来,此人或许都撑不过十日,这位如此注重面容的张大人,只怕在有症状的那天,便会惊慌失措了。

    想到这里,她偏头看了一眼笑意沉沉的苏公公,在心里偷偷想。

    也真是苦了老人家了,这么大岁数勾心斗角就算了,还安排这么个貌合神离的猪队友,也算不容易啊。

    于是,一顿饭就在几人各怀心思中结束。

    又在外面转了一会,回到瓷行时,已是暮霭浓浓。

    刚送出了最后一个客人,老周正往上挂打烊的招牌,一抬头,就看见了从路口出来的何秋月,立刻笑着迎了上来。

    “秋月回来了!”

    出乎老周意料,赴宴回来的何秋月不仅没有半分郁郁,反而比走之前高兴了太多,尽管已经尽力控制,但面上还是有明显的得意。

    “嗯,回来啦。”

    一边跟着老周往店里走,何秋月一边简单说了下今天的进展,当谈及往珍珠上涂药时,两人都是会心一笑。

    然而笑归笑,末了老周还是不忘板着脸,嗔怪何秋月一句太过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过周叔说的是,下次我肯定注意。”

    “下次下次,每次说你都说下次,然后还继续我行我素,女孩子家家的,也不知道小心着点。”

    这次老周没有像平时一样一笑而过,而是紧紧拉着何秋月的手,苦口婆心地继续叮嘱。

    “周叔,我真知道错了,这不是情况特殊吗”,何秋月自知心虚,也低头认着错,正赶上薛夫人闻声而出,忙回头寻求帮助。

    “娘,我下次肯定不敢了,您快帮我劝劝周叔!”

    没成想薛夫人也一反常态,和老周站到了同一阵营,非但没来帮她,反而坐在一旁也跟着嗔怪起来。

    “我觉着你周叔这次说的对,哪怕事出紧急也不能总是冒险,更何况对方是那样的人物,这次让你长点记性也好,省得日后吃亏追悔莫及。”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着木门被拉开,马祥那张憔悴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

    借着老周一晃神的功夫,何秋月迅速挣脱了被紧握的左手,飞一般地跑到门口,推着马祥就往外走。

    “娘,周叔,我和马祥有些事要谈,晚饭你们先吃,我回来热一下就好!”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随即又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的性子,一时半会真是很难改变,不过也好,这样的性子才是她。

    被推着走出几步,马祥有些疑惑地停住脚步,“莫非今天探查到了什么线索?”

    何秋月脚步不停,抬手指了指后院的瓷窑,“当然,不过人多眼杂,去那里面再说。”

    因着没有燃火,瓷窑内虽然逼仄,但没有那么憋闷到难以忍受,不大的空间内,两人也勉强能够容身。

    直到掩好砖门,反复确认周边没有旁人后,何秋月才小心翼翼地从袖口去除那封密信,在马祥面前展开。

    而马祥也用火折子点燃了手边的蜡烛,借着跳跃的火光,信上的字迹终于跃上眼帘。

    不仅纸张只有细细的一窄条,信上的内容也更为简练,只有“亲王 裴”这三个字。

    马祥用力揉了揉眼睛,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送都送了,就不能写清楚点,这时候了还打什么哑谜。”

    一旁的何秋月也没有回应,的确,这封冒死送来的信有些意味不明,这三个字横看竖看都没法组成一句有意义的话。

    思来想去之际,何秋月回忆起了酒楼一层那几个黑衣武士,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我记得送信的时候,楼下好像坐了四五个北疆人,其中一人没看清,但感觉不出意外应该是完颜诚。”

    这下马祥更是不知所以,摸着下巴不住摇着头,心想若是薛清安在就好了,至少他不用这么殚精竭虑了,动脑真比动手难多了。

    “那就更怪了。若这亲王指的是北疆,那这裴又怎么说,裴家从来都是我大周的脊梁啊,怎么会跟北疆扯上关系?”

    他无心的一句话,却瞬间点亮了何秋月繁杂思绪的一角,一种莫名的预感在心中涌现。

    “那位裴大人,可有什么不在或者失踪的子女?”

    “好像没听说有什么失踪的……”,马祥挠着头沉思,突然一拍脑袋。

    “想起来了,他有个大儿子英年早逝,好像就是跟崔伯父一起,十四年前的那场仗一起牺牲的。”

    就在那一刹那,脑中划过一抹闪电,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有了合理的答案。

    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但何秋月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喜悦,反而感到一阵阵的恶寒。

    “这位裴家长子,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如今的北疆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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