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中央苍阳派的执法长老开始主持继任仪式,复杂而繁琐的祷告之后,灵源真人将自己手中的掌门印郑重地交到他的亲传弟子谦云子杜飞羽手上。

    这一套流程下来看得楚鸩是头昏脑胀,好不容易等到仪式结束,楚鸩抓起季疏的手腕就想走,却听到背后有人道:“灵籁山的道友且慢!”

    楚鸩身子一僵,生怕是来跟他讨债的苍阳派弟子,很想装作没听见抬脚就走,却见身旁一闪而过黄袍的一角,灵源真人笑眯眯地站在他的面前。

    季疏也觉得这灵源真人有可能是来讨债的,又怕被认出,于是干脆利落地甩开楚鸩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们不熟。

    “你……”

    还来不及痛斥季疏这种没义气的行为,灵源真人十分自来熟的手落在楚鸩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年轻人腿脚就是快,”灵源真人笑道,“我就猜到颂端那小子不能自己亲自来,当年我继任时他没来,我卸任了他也不来,真是会缺席。”

    颂端便是逢春真人的俗家姓名,平日里鲜少使用,因此楚鸩听到灵源真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愣了一下,心道这灵源真人跟逢春真人关系这么好?

    而且灵源真人这话透露出二人关系十分亲近的模样,但季疏想了想逢春真人的态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楚鸩跟在逢春真人身边修炼近两百多年,自认为跟自家老爷子是无话不谈,从未听他提起过苍阳派以及灵源真人,也觉得古怪,但他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先恭敬地对灵源真人行了一个礼,随即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见过灵源真人,晚辈楚鸩,逢春真人弟子。”

    楚鸩并未接话,灵源真人也毫不在意,只是笑眯眯地偏头看向季疏。

    灵源真人外表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蓄了两撇八字胡,眼角微微下垂,透露出老辣精明的光,看得季疏极为不舒服。

    季疏还未说话,楚鸩先介绍道:“前辈,这位是我的师妹缘疏,脸上有旧伤故而性格内敛,不愿以真容示人,这次还是我强行把她带下山才肯出门的。”

    季疏便顺着楚鸩的话也给灵源真人行了一礼。

    “哦?”灵源真人没再追问,倒是露出一副怀念过往的神情道,“你们灵籁山……竟然还有年轻时不愿意往外跑的……”

    这话说得十分隐晦,但楚鸩与季疏都听懂了,灵源真人连灵籁山后山山谷的事情都知道,想来跟逢春真人的关系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密切——绝对不是欠债那么简单。

    灵源真人又道:“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我这有些东西还需要两日才能成,届时你们帮我把它带回去给颂端吧。”

    这话一出楚鸩也不好再拒绝,只好点头应是。

    灵源真人便吩咐人将他们二人带到一处小院中暂时歇息,自己则是又去招待那些尚在宴上的修士。

    苍阳派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灵宠,招待季疏与楚鸩的这个小院虽然不大,只有两间相邻的厢房,但胜在安静雅致,院里摆了一套白玉石桌,种了几棵桂花树,这个时节开了少许桂花,香气芬芳扑鼻。

    季疏梳洗了一下后便在院子里逗那些小灵宠玩儿。

    楚鸩听见院里的动静,从窗户中探头出来便看见季疏戴着面具,手里拿着一根树杈子逗狗,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小狗跟着季疏手上的树杈在地上打滚。

    “逗狗呢?哪来的狗?”

    季疏将手中的树杈往院门外一丢,那小黄狗就像离弦之箭一样窜了出去,不一会又叼着那根树杈跑回来放到季疏面前,摇着尾巴乖乖坐好,圆碌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月色下像黑色的宝石一样亮晶晶的。

    季疏伸手在狗头上揉了揉,“应该是苍阳派的灵宠,刚刚进院子里讨吃的就跟它玩起来了。”

    楚鸩方才在跟逢春真人千里传音设了结界,因此没听到院子里的动静,闻言笑道:“它这么快就跟你玩起来了,也是个自来熟。”

    楚鸩用了一个“也”字,季疏便立即意会了他的意思,便也笑道:“逢春前辈说了什么?”

    楚鸩手撑着窗檐,肩膀却耸了一下,“老爷子不肯说,追问他,他就说他年轻时也曾快马加鞭看尽长安花,这些旧事我没必要知道,让我拿了东西就赶紧回去做饭,他做的饭菜蔓蔓不爱吃。”

    “前辈既然不愿意说那就算了,反正也只是顺手带东西回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小黄狗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季疏又将树杈往远处扔了两次,楚鸩见着有趣便也出来跟季疏一块逗狗,二人又就着月色一边逗狗一边闲聊,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楚鸩在说,季疏在听。

    “我大师兄性子急躁,做事要求就一个快字,但二师兄却是一个要求做事要细致妥帖的人,相信慢工出细活,因此他俩只要凑到一块做事就会出乱子,偏偏老爷子就喜欢把他俩凑一块办事,不过基本上都是大师兄一个人急得跳脚,二师兄在那不紧不慢地挤对他。”

    说着说着,楚鸩提到了自己的师兄们,过去的人和事,只是想起嘴角都忍不住噙着笑。

    “我是老爷子最后一个徒弟,年纪最小,师兄们都让着我,大师兄甚至耐着性子引我入道,我的枪法就是他教的。”

    “大师兄说,他父亲曾是一位将军,可惜山河飘摇,烽火不歇,戎马一生的将军长眠沙场也未能保住故国河山,大师兄作为将军独子本该披甲上阵代父出征,可他看不惯京城里那些玩弄权势的人,他们用不见血的刀刃摧毁了这个山河脊梁,却又希望有人用血肉重铸,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因此大师兄跟着师父离开了京城修道。”

    “大师兄偶尔提及这些会感慨自己对不起戎马一生的将军父亲,但我看得出他并不后悔。”

    小黄狗扒着季疏的裙摆摇尾巴,季疏温柔地摸了摸狗头,道:“江山改朝换代乃是天道大势所趋,在天道洪流面前人如浮萍,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没错。”

    季疏想,可笑的是修士修仙便是与天道争,争寿数,争力量,争命运,可天道仍旧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了就甩不开,修为越高,遭受的天劫就越狠,修士熬得过去才能飞升成仙,熬不过去,左右不过是归于尘土。

    楚鸩歪头想了一下,刚想继续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了一个女子尖着嗓子的骂声:“你难道没听到今天在场那些人怎么说我们的吗?你怎么还坐得住!?”

    楚鸩惊诧地挑眉,与季疏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怎么还有其他人在这”的意思。

    楚鸩设下的结界防的是外面的人不请自来,却阻挡不了风声将外面的声音送入里面。

    二人不需要交流的默契噤声,风声又将另一个低沉清冷的男声送入他们的耳中,“那又能怎么办?你去重新再造一个剑尊出来啊!”

    季疏想,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不过片刻心中便有了答案。

    女声却冷冷一笑:“容亭,你少装出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样,你这个宗门大师兄如今还是金丹境界,无论闭关多少次都冲破失败,为什么?”

    “随你怎么说。”容亭不欲与她多做纠缠。

    “让我猜猜是为什么,因为你道心不稳,你与那位陨落的齐光剑尊同时入门,她一路青云直上成为剑尊,而你如今不过才是金丹境,她是剑修,你明明更适合法修却也要成为剑修,为此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你追逐她的脚步,可她陨落前甚至与你交情不过尔尔,你追逐她有用吗!?”

    “宫黎淼!”容亭突然暴起怒喝,“你要是再敢把她挂在嘴边,我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季疏终于想起那个跟定光真人、容亭一起来的女子是谁了,宫黎淼,同宽真人的亲传弟子,每次在宗门见面,说话总喜欢夹枪带棒的挤对她,而前世记忆中宫黎淼在季疏战败之后不断强调她的弱、她的无能。

    季疏心中冷笑。

    “说中你的心事忍不住了?”宫黎淼的声音又尖又厉,语气中嘲讽意味十足,“你将她放在心上,她可没把你放在眼里,都死了十年了宗门里个个都还对她还念念不忘,她要是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强,又怎么会被一条蛟龙偷袭而亡,让扶光门落到今日的境地!?”

    “你若有本事就去做支撑起扶光门的那人,而不是在这搬弄是非!”容亭语似寒冰,“心思不用在正事上,只想坐享其成,没了以往那些跟在你身边供着你的小跟班发觉自己什么也不是接受不了对不对?你若真有心,我这里有祖师爷留下的残卷,你有本事就去复原它光大扶光门门楣,而不是在这里嚼舌根。”

    “你!”

    ……

    那边没有再传来声音,应该是已经离去,季疏却仿佛置身冰窖,彻骨的寒意由内散发,冻得人无知无觉。

    她之前从未察觉容亭对自己有不一样的感情,如今被宫黎淼点出也并无惊喜,反而觉得可悲。

    原来当初不是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宗门中的处境,容亭的那番话撕下了一层可悲的遮羞布,整个扶光门上下坐享其成,靠着齐光剑尊的威名在修真界中呼前拥后,将压力全部施加于一人。

    脚边的小黄狗见她一动不动地呆站在原地,好奇地蹭了蹭她的裙摆。

    楚鸩见状,微不可察地叹气道:“今夜太晚了,先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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