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朝,梅山城,二月二,破晓。

    闷雷隆隆,春雨淅淅沥沥下着。

    红梅半开幽香笼罩之下,梅山城上空,墨色诡异气团在疾行中陡然停止前进,观察后俯压弥漫进下面屋舍。

    半晌,诡魅红光自屋内炸开瞬间沉寂。

    方时祺距离死亡,还有一年。此刻,她暂不知。

    五感清明之际首先闻到食物香气。

    饥肠辘辘,她却不着急去填饱五脏庙。

    嶙峋小手正在丈量身体。

    腹薄枯瘦胸干瘪,肋骨凸起脖颈细弱,瘦巴巴一张脸,长发干枯如草。

    这副躯壳枯萎干瘪,令人不满!

    掀开锦被,纤腿羸弱却稳健有力走至窗前,干瘦双臂似莹白枯骨用力将窗推开。

    身体腾起飘出,虚空之中赤脚踏风,丝绸寝衣翻飞如暗夜鬼魅。

    雨丝砸下,她未躲避,反而伸出粉嫩小舌主动舔舐。

    确认冰冷触感,这次来自外界,而非她骨缝之间。

    “活着,感觉真美妙啊。”她呢喃声轻虽然几不可闻,但是神魂里蓦然挣开一双腥红花瓣眼,弯着愉悦弧度赞同她,说:“是呢。”

    今日,是病秧子方时祺十七岁,新生。

    洗漱后,安静端坐在梳妆镜前,由丫鬟帮她梳头。

    她头发这会儿早已全干,蓬松柔软,看不出曾经湿透过。

    心情颇好,漆黑眼瞳满是笑意,打量着镜中自己那张依旧病态苍白脸庞。

    镜中之人以同样神情回看,却是带着一份阴沉凝视,让人不由觉得毛骨悚然。

    方时祺似是毫无觉察,待收拾完毕便走出闺房,去满足口腹之欲。

    视野拓宽,昏暗天光照耀之下她下意识眯起眼睛,抬手遮挡光线,细腕之上手镯漆黑华美夺目生辉。

    双眼在暗夜里呆太久,一时间竟然觉得光明刺眼。可笑!

    秀气薄唇讥讽勾起,转瞬又被压平,仿若未曾发生。

    方家大宅三进三出,庭院深深。

    建造之初,亦希冀子孙满堂。但现在主人却唯有祖孙二人,显得荒凉空荡。

    方时祺沿着抄手游廊行至正厅,因着披风身体早已微微出汗。

    不似以前即使是在酷暑,她从来只觉得冰冷。

    祖父方伯辉今日比平常早起,已在正厅等候多时。

    老人家虽近花甲之年,满头银丝,却精神矍铄。

    他农家出身,性格豁达随和。

    进士及第,曾官居一品,辞官退隐后于梅山脚下创办盛林书院。

    治学严谨,学风清正,每年中举之人亦不在少数,倒也颇负盛名。

    今日是孙女十七岁生辰。

    待她磕完头,方伯辉将一枚润泽平安扣递给她,慈祥道:“祝时祺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平安扣寓意扣住平安,一生顺当。

    他亦希冀孩子如此。

    女郎双手举过头顶,虔诚接过。

    精致花瓣唇勾起,她笑着回应。嗓音虽低慢软糯温柔清脆,但语气却异常笃定:“会的。”

    丫鬟将平安扣系在她腰间,轻柔放开。

    一众仆人这才齐声道贺:“恭祝娘子生辰吉祥。”

    然后欢欢喜喜受赏。

    老爷就这么一个孙女,爱若至宝,生辰日是仅次于新年大日子。

    她年纪小八字轻,自然不会大肆操办,但是该有庆贺自是不会少。

    寿面汤清味美,寿桃香软可口,搭配着寓意吉祥时令小菜。

    加上今日“龙抬头”万物春生的节日庆菜,满当当将正厅日常用于迎客大圆桌摆满,种类虽多但量都不大,毕竟只有两个人吃。

    方时祺像过去十几年每一次吃朝食一样,细嚼慢咽。

    以前是避免祖父忧心她身体,尽力吃下更多食物,今早却是在贪婪细细品味,享受不同食物独特口感带给神经的刺激和满足。

    “这个荠菜馅馄饨好吃吧,是张婆子专门去山上玩挖的,正好给你尝尝鲜。”方伯辉跟所有希望孩子大口吃饭,挖空心思为其制作美食的长辈也并无不同。

    他虽不擅长烹饪,但博学多才,最爱指挥下人研究。因此,方家以及盛林书院食堂均受益,伙食相当不错。

    “荠菜性甘……”不自觉说到药理怕孙女多想,方伯辉突然止住话头,转而说:”现下时节,吃荠菜正鲜美。”

    张婆子是家里煮饭仆妇,看行为像是古道热肠,对主家颇为用心,方时祺并不在意。

    还有,他人未尽之言,体贴做法是当作没听到。

    “很好吃,爷爷。”方时祺由衷赞美,能把苦涩青草做成人间美味,何尝不是一种才能。

    祖孙俩聊着细碎生活小事,外面正在下雨,便再次嘱咐孙女多加衣服。絮絮叨叨,没有重心,又全是关切。

    他注意到孙女今日饭量大增,连气色都好很多,内心欢喜。用完早食,心情颇好去书院了。

    盛林书院毗邻方府,当年是一起建造。

    梅山人对方时祺第一印象是白肤胜雪,纯美娇媚,小小年纪亦可窥长大倾城之姿。

    但这是一位娇弱病美人。自小以药为食,家人带其遍访名医而不得治,父母亦在为她寻药途中被山贼劫杀。

    此等经历,听说都要叹一句,哎!当真命运多舛,红颜命薄。

    因身体原因养在深闺,鲜少出门。但方家仆人均言她待人随和,可见心性纯善。

    体弱多思,使她善解人意。长辈悉心开导,让她性格温和,从小到大很少与人起争执。

    所以街坊们都夸她聪慧懂事,就是……命不太好。

    其实,她只是不想耗费更多心神,加速身体疲惫而已。她很小就学会如何最大限度节省精力和体力。

    仆人已经将所收贺礼慢慢搬至她院落花厅。

    祖父只祖母一位妻子,因穷苦时过分操劳,积劳成疾病逝,亲族那边早已无人。

    独子早逝留下她这个孙女。方时祺母亲那边只有舅父一家,夫妻育有二子,在城里经营酒楼,生意尚可。

    亲戚屈指可数,礼物却堆积如山,年年如此。一部分是书院学子家里所赠,余下是祖父各路友人心意。

    贴身丫鬟已经将礼物按照种类以及贵重程度分类列好,一目了然。

    礼单文字清晰出现在眼前。头脑清明,思路明确,不需要她太过吃力便能记忆。

    小丫头小自己两岁,大眼圆脸,体贴可人。无父无母流落至此,祖父心善收留她。她聪慧细心,到方时祺身边后跟着习得几个字。

    日常人情往来处理得当,除了……字写得丑:“圆善,这是个什么字?”她指着一团鬼画符问。

    “壁……”圆善小脑袋扎着双丫髻凑过来,看后说:“娘子,是玉璧的壁,我不会写随便乱画的。”

    她嘿嘿笑两声,只觉得尴尬。

    方时祺提笔蘸磨纠正“壁”字,簪花小楷古朴高逸,似可窥写字人清丽婉约之姿。

    “罚抄……”圆善惯会装可怜,大眼睛眨巴着能把人心看化,方时祺被逗笑,因心软一百到嘴边就变成:“十遍。”

    圆善如蒙大赦,感激不已。

    “这枚玉璧玉质上乘,当真不错。可也太过贵重,这个李家出手真是阔绰。”她小声嘟囔着。

    方时祺见过至宝无数,只淡淡一扫,并未在意。

    “把舅舅做的吃食给我。”她早在长串礼单中看到舅父礼物 。

    舅父是大厨,知她脾胃虚弱,每次所送吃食均是易克化之物。小时候亦是不远千里上门拜访,为她求得养生膳方,此等情义,可比生身父母。

    精致可口糕点被依次打开,清香扑鼻,惹得人垂涎欲滴。

    方时祺首先品尝自己最钟爱的梅花糕,甜香绵密嚼开后苦涩回甘,实在美味。

    她吩咐圆善。“把所有吃食全部拆开。”

    “全部?”圆善瞅着各色礼盒,担忧迟疑说:“娘子,您身体……”

    “拆。”语气加重,她命令。

    她知自己脾胃虚弱并不允许肆意吃喝。但此刻,感受着自己依然饥肠辘辘,她决定放肆吃到饱。

    “魔不需要人类食物,这只能暂时作为力量来源!”神魂深处魔发出抗议,不赞同这种能量维持方式。

    饥饿使它暴躁,因此语气更加恶劣,道:“我们需要狩猎。”

    方时祺花瓣唇勾起,没有接话,像是因专心品尝礼物而无法分心回答,并没有认同它。

    吃食或朴素或精致,口感或酸楚或甜软或辛辣或苦涩或咸腻,这些复杂味道不断充斥舌尖,带给她新奇体验。

    此刻她像是恶鬼,只会吞噬,源源不断。

    不知过去多久,方时祺胸口发闷,圆善焦急目光过分热切惊异,亦使她压抑窒息。

    她见圆善慌张之际要去喊人,便出声制止,并威胁说:“你要敢去,明天我就让爷爷把你赶出方家。”

    一把扔掉披风就穿着汗湿罗裙走出花厅,二月春风冰冷,抚过她面颊,使得她过分躁动亢奋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

    似乎是吃太多了……她想。这会儿她头脑昏沉,无法思考。

    手抱住腹部,钝痛让她直冒虚汗。

    为接纳食物,胃最大限度被撑开,它正在膨胀撕裂周遭肌肤为自己扩张空间。

    方时祺左侧歪着身体,轻轻倚向廊柱。因为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就牵扯着浑身都跟着疼。

    魔在神魂深处,凉凉看笑话,嘲讽她;“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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