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郁闷离开衣厢,倒在床上,随手拉开几柜抽屉,里面厚厚一匝画像映入眼帘。

    上百张工笔细描,共同绘出一位仙君各种神态。

    时祺觉得他珍贵无比。

    一边努力记住他样貌。

    转眼又将他忘记。

    她瞪大眼瞳紧紧盯住这人清凌凌凤眼,四目相对,好似这人活过来一般,正对他展颜一笑。

    不知不觉恍惚起来,迷迷糊糊睡去。

    梦里,她看到一位垂垂老矣,高挽发髻雍容老妇。

    放下竹船,引来肖像上郎君。

    老人眸光如炬,欣赏他半天赞一句:“神清骨秀,姿容无双,不亏是神明。”

    美郎却是为交换而来,他说:“雍鸣可否与陛下交换一物?”

    “何物?”

    他透过老人苍老容颜,望见一副神圣骨架。

    “帝王骨。”

    “帝王骨?”老人先是诧异,继而明白什么,幽幽笑出声。

    “寡人以为真是神明临凡,岂知是野心勃勃之人为帝位而来。”

    “陛下误会。”

    “哈哈哈!”老人大笑,笑声悲凉。

    “寡人这一生好似就被无数误会与阴谋裹挟,一步步登上帝位。从一枚棋子变成执棋之人,终究也不过皇权傀儡。”

    美郎:“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您一生传奇,智慧与决断将永载史册。”

    老人多疑,戒备仍在。神情却柔和一些,并不完全信任。

    她说:“寡人早听够阿谀奉承。一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听不到什么真心话……”

    “……若是能重活,我一定不会上那辆进京马车。”

    苍老却有神凤目,露出向往神色。

    仅一瞬。

    又恢复面具一般睥睨倨傲。

    “雍鸣可助陛下得偿所愿,”美郎道:“换取您之帝王骨。”

    老人没有应他,知道不可能。

    可三年后在她濒死之际,美郎再次出现时,她回顾波澜一生,放下所有算计,愿意赠予他。

    美郎却还是完成置换,为濒死老人换上一副全新皮囊。

    当老人再次醒来时,她保有一生记忆,成为一位全新女郎。

    她站起身,修长脖颈上,似有两枚新生肉粉色痕迹。

    像是什么被突然移走,肌肤还未恢复。

    这般细枝末节并未影响她坚定走向朝阳。

    然后,时祺在微笙惊恐眼神中看到一个无皮丑陋怪物。

    她猝然惊醒。

    趴在塌边干呕。

    觉察到屋内有人,观是妖鬼,放下心来。

    月上中天,清淡光线洒在她身上,微笙觉她似乎与光融为一体。

    几乎透明,融在月光里。

    时祺问:“我若想看混沌金簿需要拿什么交换?”

    微笙猜到什么,一顿,才说:“大师姐您看不到上面交易内容。”

    “为何?”

    “因为只有冥界主人才能看到。”

    时祺再问:“娲皇一族也看不到?”

    娲皇统御六界,怎么不算冥界主人。

    微笙摇头。

    时祺:“我来满足你愿望,你告诉我……”

    醒来之时,她明明还记得那个名字,现在却了无痕迹,全不记得。

    只剩一张血肉模糊脸,定格在记忆深处。

    帝王骨。

    归三千人间界唯一一位女皇所有。

    也是曾是娲皇所有。

    现在在时祺体内。

    他不知寻过多少地方,等待多少年,等到帝王骨聚合契机。

    神明并不需要帝王骨。

    她之身份不言而喻。

    时祺想解开一切萦绕在心间疑惑,包括那个总是徘徊在嘴边,却总忘记名字。

    “我这一生过得极为顺遂,父神戏言,太过妄为,在感情上载了大跟头。”

    不过冥神说她时候也没想过自己,他跟微笙母亲生死两隔,也没好到哪里去。

    实在没有嘲笑别人资格。

    “你喜欢之人不喜欢你?”那是可怜。

    “他喜欢,却不是爱人喜欢,而是兄妹之情。”

    时祺想到师傅,“亲情也十分珍贵。”

    微笙哽咽:“是啊。我也不知道这份感情何时变质,等到发现之时,已经难以收场。”

    “你不该爱上任何人,”时祺见她难过,决定告诉她一个残酷事实:“紫竹妖族,生子,是在自杀。”

    “什么?”微笙吃惊,连哭泣都忘记。

    “紫竹生笋,是在消耗母亲寿元……想必,你母亲一定爱极你父亲才会诞下你……”

    时祺是妖神令主,知晓万妖命门习性。

    一眼看透微笙,并不奇怪。

    微笙当真不知道,她甚至连母亲模样都记不清晰。

    只记得母亲纤瘦高挑,清雅无双。

    可九幽连一副母亲画像也找不到……

    想到自己因爱上雍鸣性别发生变化,她忆起父神书房一位妖修画像。

    那人温文儒雅,文质彬彬,与记忆中母亲温和仪态,似有重合。

    尤其,初见之时,冥神怀疑她身份,更怀疑她是他骨血。

    当然,后来种种迹象表明。

    冥神接受忽然冒出子嗣。

    她想到冥神似乎总爱罚她去黄泉闭关。

    忘川边上生一丛紫竹,想必那就是当年母亲埋骨之地,或就是母亲本身。

    微笙腾地站起身。

    感激行礼,“多谢师姐指点。”

    她急于求证,恨不能立刻飞回九幽。

    脚步踏出门之前说一句:“雍鸣他尽散神器……血肉皮囊皆为筹码……”

    时祺骤然明白微笙是什么意思。

    她回忆那张疤痕纵横脸庞,一想到剥皮之痛,身体疼出冷汗。

    “不过,师姐忘记也好。想必雍鸣也不愿意看到你痛不欲生。”

    “师姐,朱雀之心都救不回雍鸣……这天地,再不会有雍鸣。”

    “节哀。”

    微笙彷佛是说给时祺听,又仿佛在安慰自己,她知道时祺不会记得有关雍鸣一切,说完以后,离开。

    时祺对着月光伤心哭泣很久很久。

    在一踏花朵中间清醒,又忘记为什么而哭。

    她觉得她快被折磨疯了。

    整个神魂处在这种极端悲喜之间找不到破局之法,几乎崩溃。

    她总在刻意遗忘深爱那个人。

    辉光感知时祺接近,出门迎接。

    时祺未入掌门殿宇,站在殿外,她问:“掌门师弟可知忘情水解开方法?”

    时祺已经研究过剩下两种遗忘法咒,都不是。

    余下忘情水,问善医青龙准没错。

    辉光被一声掌门师弟唤的出神,片刻才回。

    他答:“无解。”

    辉光没有欺骗时祺。

    忘情水无解。

    且她还中雍鸣悟道妄念咒。

    施咒之人神魂逸散,更是无解。

    时祺不喜欢这个答案:“世间但凡是药,相生相克,为何无解?”

    辉光:“忘情岂是后悔药?”

    时祺眯眼:“你可愿意用青龙一族起誓?”

    辉光皱眉:“师姐,您也对药道有研究,何必为难我?”

    时祺只是想确定一下而已。

    见辉光态度冷硬坦诚,知他没说假话。

    离开掌门殿时祺漫无目的逛到瑶池,此处如记忆中一般冷寂。

    她唤出书妖。

    时祺有事寻过它几回,这妖身躯奇特,也无法化形,且性情阴郁,寡言少语。

    “小妖翻不到记载。”

    书妖据实已告。

    “大王……”它又唤错,连忙改正:“神君,断情是为抛却烦恼,你寻回作甚?”

    时祺挑眉:“你不知道么?”

    “小妖如何敢窥探大王心事?”

    “我遗忘之人,你很熟悉对吧?”

    书妖不言。

    时祺当它默认。

    “我连她名字都记不得,只记得一张丑陋狰狞的脸。”

    “他原本长什么样子,我却也是记不住的。”

    “你知道,他用皮囊换回我帝王骨,他还做了什么?”

    书妖大而空洞线条眼瞪大。

    “您都记起来了?”

    细细一想也不对,已皮换骨,是发生在时祺魂飞魄散时候。

    时祺摇头:“我只是做到了一个奇怪梦?”

    书妖失望。

    “其实,即便忘情水有解,您也记不起那个人?”

    "怎么说?"

    “您还中了一种奇怪法咒?”

    “如何奇怪。”

    “它会导致您听一次那人名字,遗忘就会加深一分,别说他站在您面前,您毫无反应,况且他已经陨落。”

    时祺已经猜到几分。

    心中空旷迷茫一时有了原因。

    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加深一分?”她凄凉一笑:“好歹毒诅咒。”

    “他不爱我?也是……怕是恨我入骨。”

    “怎会!”书妖不由替雍鸣反驳:“他宅心仁厚,六界皆知,更加不可能伤害您。”

    “好一个六界皆知!”时祺怒道:“唯我不知!”

    “这也是他对您最后……庇护。”

    庇护?

    折磨才是!

    “他是觉我法力低微无法保护自己?是他累赘?”

    书妖疯狂摇头:“当然不是,他是怕您重蹈覆辙。”

    “什么意思?”

    书妖见她双目通红,伤心至极,吞吐着告诉她:“您……万年前曾燃魂献祭,刨心复活他。而他倾尽所有助您重生,不过是将不死妖心,物归原主而已。”

    原是这样。

    他是怕她再做出献祭复活这种极端傻事。

    “难怪……”时祺低喃。

    她时常觉得胸腔这颗心脏与自身契合完美,却又不全然属于自己。

    如今终于得到答案。

    一颗心,在别人胸腔跳动万年之久,辗转再回来,那它究竟还属不属于自己?

    它在哀悼思念那个人。

    时祺陷入这个疑惑中,日日梦魇,光怪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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