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云十五岁,任务繁多,作战经验可按三十年来算,可论玩心思,他终究单纯了点。

    他聪明灵慧,但不够狡猾。

    比心狠,最狠毒手段全用在妖邪身上,比卑劣,完全不是十二峰对手。

    须臾间,出口彻底关死。

    他被扔在了太幽墟。

    玄冰阵激化了煞火,焰舌倏地蹿到百尺高,头顶上空火海连天,烈焰腾飞,灼人神经。

    蛰伏在各个巢穴的魔兽嗅到人族气息,饥渴难耐,纷纷倾巢而出,兽口大开,兴奋咆哮。

    谢微云囚于天地之间,身边唯剩的,只有手中的忘归剑。

    焚风自四面八方卷来,宗服猎猎,上下翻飞,橙黄的光芒照在脸上,每一根墨黑的发丝渡上焰光。

    他垂眸凝望下方,瞳孔折射火光,长剑萦绕强劲的灵力,雪白的剑气在瑰异的景象中格格不入。

    浑浊的唾液滴个不停,魔兽再也按捺不住,朝上扑咬。

    谢微云一剑挥去,清退一半,但为了这一口粮,它们宁愿死,也不后退,一波又一波的兽潮席卷。

    逐渐湮灭少年孤寂的身影……

    十二峰的人守在结界出口处。

    若这会折回七曜宗,才一日不到必遭人耻笑,封印并不稳固,回去也不好向其他仙门交代。

    但要让他们再入太幽墟,是万万不可能的。

    沉眠的魔族悉数被吵醒,一口吞十人,连渣都吐不出来,何况煞火焚天,简直是烤熟了送到畜牲嘴里,自寻死路。

    而且谢微云还在里面,确实是个问题。

    在场十二人满口仁义道德,实际心里门清,这位实力不凡的小师弟是如何封死在太幽墟的。

    若是有人问起,必须统一口径。

    商议来商议去,一拍即合:谢微云自大狂妄,擅自闯入禁区,煞火焚身,让魔族分食了。

    这个理由好。

    谢微云无法自证,又无旁观者,总归是将十二峰摘得干干净净,日后再提及小师弟,不再念及他如何厉害,只会用他警示后人。

    也有人疑惑:“万一他没死呢。”

    这话一出,全场噤声。

    第一反应,竟不是否认。

    实在是谢微云实力过于出众,七岁把十二峰全打趴下,九岁把他扔兽堆里,妖邪无一生还,他反而一身干干净净回来,十一岁巧用阵法化解危机,救下数百人……

    仿佛遇到再邪门之事,他皆能逢凶化吉。

    即便是死了,也会变成恶鬼来索命。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十二峰之人一个比一个心虚,开始相互埋怨,疯狂甩锅。

    但没有谁能真正撇开关系,行动前谢微云叮嘱之事,他们全都犯了个遍,全是这场劫难的幕后推手。

    最后,人群中有人不耐烦:“吵什么吵!”

    “死了就死了,还怕他不成!”

    说话之人是七曜宗大长老独子,名郭昊,修得一身天罡金体,修为不低,在宗门内颇有威望。

    不过同谢微云相比,他总是逊色一筹又一筹。

    所以这群人中,他第一个瞧谢微云不爽。

    他随手扯过一人衣领:“你这么怕,要不你替他去死?”

    那人两股战战,啐了一口:“呸,我又没病!”脑抽了才会这么想。

    郭昊松手,拍了拍两只大掌:“死他一个换咱们活,是这小子在给下辈子积德。”

    “再说了,这是他欠七曜宗的,死了算还恩,谁也不欠谁!”

    若非七曜宗把他捡回来,坟头草都不晓得长多厚了。

    余下的人一听在理,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大师兄说得对!”

    十五年来,无论他们如何捉弄陷害谢微云,总会搬出这么一套理论,就连宗主和各位长老委派任务时,也是如此想的。

    这一份恩情是不可磨灭的事实,七曜宗可以无限制强压给谢微云任何事。

    若是他反抗,便会被打上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烙印。

    这么一想,心底那点可有可无的恐惧,彻底烟消云散。

    太幽墟结界时刻有动静传出。

    一墙之隔,人间比邻地狱,低吼的火焰从未停息,兽吼一声高过一声,鬼哭狼嚎般,方圆十里震颤不止。

    众人在这阵滔天巨响中只品出了两个字:挣扎。

    人在死亡边缘的苦苦反抗。

    响动一日比一日趋于平静,直到第七日,太幽墟死水般沉寂,跟人死透了般。

    甚至,碎裂的缝隙竟自动修补好。

    等了七日七夜,这是十二峰此生做过最有耐心之事,总算没白等,回七曜宗后定能光宗耀祖,扬名立万了。

    十二人喜滋滋准备回程,身后通道传来一丝异动,众人拔剑望去,只见一人拎着把黑漆漆的长剑走出,身形摇摇晃晃,血肉糢糊。

    一时皆不敢认,哑声良久,才惊觉这人居然是谢微云!

    他没死。

    他竟没死!

    十二人目瞪口呆,震惊到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各个在心里骂爹骂娘,怪胎,果然是怪胎。

    骂完内心深处忽地涌起一阵恐惧,空气中有股浓浓的威慑力,强劲如煞火。

    不知为何,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逃。

    似乎有所预感,十二峰辩解道——

    “你别过来!”

    “你不是没死吗!”

    “反正活下来了,何必呢。”

    “我们又不欠你的……”

    谢微云低头,发丝散开,拖着剑走来,肩背松垮,双手自然垂落,少年之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沿途滑出一条扭曲的黑线,十二峰来不及转身,忘归剑脱掌飞出,如闪电般在十二人中穿梭。

    转瞬之间,十二人齐声呜咽,疼得在地上打滚,血流了一地,诅咒辱骂声如箭刺来。

    谢微云没理。

    他继续往前走,走很慢,忘归剑染了同门的血,带不回去了,只能留在太幽墟境内,成为一把邪器。

    没了剑,也没了灵力,他无法御剑,漫无目的沿着山路下山,从白日走到暮色四起。

    黄昏时刻,他经过一个村庄。

    村口有个阿婆,拄着拐杖站在路边,白发苍苍,一身朴素,双目早已昏花,偏偏一眼就瞧见了从山上下来的少年。

    太阳没落山之际,就注意到他了,等了许久,才等到他走近。

    隔着一段距离,拐杖驻地哒哒响,阿婆步履蹒跚,却比少年步子快。

    她不忍心看,却还是将少年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拐杖重重捶地,苦叹一声:“可怜呐,孩子。”

    从山上下来的,一般是平乱的修士,但年纪如此小,且模样这般惨的,她头一遭见。

    灰白的眼珠早已无法清晰视物,可仍是能看清少年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被煞火烧了,又被什么怪物啃咬了,东一个窟窿眼西一处裂痕,还渗着血,看得直叫人掉眼泪。

    少年面容轮廓青涩,才看出这娃娃年龄小,闷着头走路,一声不吭,指不定多疼。

    谁看了不得叹息一声:可怜啊。

    传言凤凰历经烈火焚烧的煎熬,可涅槃重生,但煞火多难熬,□□与灵魂一次次撕碎重组又有多难熬。

    谢微云亲身体验过。

    他不是凤凰。

    他坠魔了。

    闻不惯人间的气息,沾不了人气,看见什么,就想摧毁什么,比如这个村庄,体内奔流不息的煞火只想一把火烧掉。

    忽然,面前端来一只缺了一角的瓷碗,碗沿扣着几根手指,粗糙、爬满皱纹,手指微微颤抖,满满当当的一碗水溢出来一点。

    他想把碍事的人推开,那人不知死活,甚至走近一小步,破碗几乎怼上他开裂淌血的双唇。

    还未动作,一道苍老的声音响在耳边:“喝一口吧,孩子。”

    这是村头井里刚打上来的泉水,很凉,不会再烫着他。

    “……”

    谢微云凝滞一瞬,缓慢抬眸睨了一眼。

    自打记事起,他从来不是谁口中的孩子,从未体验过亲情。

    这是第一次,在一个素不相识、七老八十的阿婆身上,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没有喝那碗水。

    也没有灭掉灯火通明的村落。

    他回了七曜宗,背负一身骂名,什么也不反驳,照单全收,然后成了众人口中的废人。

    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在太幽墟中熬过七日七夜,仙骨、灵血焚烧殆尽,无法呼吸,尽是绝路……

    如今。

    这片煞火燃烧的雾林,虽远无法与太幽墟那日相提并论,但足够令他失去理智,陷入疯狂。

    像囚在一片绝境,无止境下坠。

    “谢微云。”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唤他,他不确定,双颊被一双手捧起,他睁开眼,却什么也瞧不见,只有满目烈火。

    随即唇瓣贴上一片冰凉,有人吹了一口气,霎时一股彻骨的凉意流遍全身,将他从窒息的泥沼中拉出。

    如此强大的法术,似乎叫作:渡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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