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敢违,无人能违。

    她自然不例外。

    少女喉咙一哽,抬起一双乌眸,戚戚然看着他。

    她的目光似乎是在求证什么。

    德福轻叹一口气。

    旋即,老太监拔高了声音,似发出命令:

    “此乃陛下为姑娘准备的避子汤,烦请姑娘喝下。”

    黑黢黢的药汤递至她手边。

    “卫姑娘,你我都是奴才,也知晓这主子的命令不能违抗。你就乖乖把它喝了,我不难为你,你也莫要难为我。”

    卫嫱垂下眼眸,蜷长的眼睫轻微颤抖。

    只一瞬间,她竟觉得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她根本不意外,李彻会命人为她呈上这一碗避子汤。

    二人昨夜虽在榻上辗转,但卫嫱能感觉出来——无论是李彻,或是她自己,他们二人并未有多少欢愉。李彻将她带入宫门、让她在殿前承欢,本就是对她的报复与羞辱。

    李彻憎恶她,憎恶到了极致。

    对方又怎会允许,她怀上他的孩子?

    卫嫱双手捧着碗,微微仰首。

    “陛下说了。”

    “一滴也不能剩。”

    执着药碗的手一顿,下一刻,她将下巴抬得愈发高。药汁苦涩而滚烫,苦意自喉舌一路滑下,烫至人胸腔深处,牵带起一整片烧灼之感。

    一整碗避子汤。

    一整碗苦涩的、滚烫的汤汁。

    她自幼便喜欢吃甜食,吃不惯苦东西。

    从前她生病不愿喝药,兄长便会往药碗里放好几块方糖,连哄带骗地唬她喝下去。阿爹也曾说过这般不好,却不想阿兄回道,他的小妹是娇生惯养的卫家小姐,是吃不得一点苦的。

    而今,一整碗苦汤,卫嫱喝下去,立马反胃了。

    德福在一侧紧张盯着她,生怕她偷偷吐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直至确认她一口不剩地咽下去了,周遭宫人才长舒一口气。卫嫱放下药碗,未再理会这群人,孑然一身走入那庄严肃穆的正殿。

    如此日复一日。

    白日里,卫嫱前去金銮殿当值,于御前侍奉。

    到了夜间,李彻有时会拉着她上榻,兴许是堆积成山的政务令男人觉得劳累与疲倦,他便将所有的情绪于这一刻悉数宣泄。

    如此往复。

    起初,卫嫱也会反抗。

    她会下意识地护住身体,下意识去抗拒对方的动作,却又无一例外地被他紧攥着手腕狠狠掰开。每当事毕,李彻也不会留她过夜,少女静默地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裳,喝下那碗避子汤后,踩着月光重新回到浣绣宫。

    白天,她在金銮殿当值。

    入夜,或是四方软榻,或是梨木雕花椅……

    无一例外地,李彻从不准她上龙床。

    卫嫱自然也不在乎。

    譬如此一刻,银釭的灯色黯淡下来,李彻兴致缺缺放下笔,将最后一本奏折搁至一边。

    方一抬眸,他便看见桌案前红袖添香的少女。

    她披垂着乌发,站在桌边,目光投向窗外,不知正望着什么发呆。今夜天气甚好,濯濯的银光落在她清艳的面庞上,衬得她皮肤极白。

    也愈发衬得她娇柔美丽。

    四目相触的瞬间,李彻勾了勾手指。

    卫嫱面色一顿,却还是乖顺地迎上前。

    她未开口,李彻也少言。二人都习惯了金銮殿的沉默,更习惯了一片沉默下,那暗潮汹涌的夜色。

    李彻将身前奏折推开。

    风灯黯了黯,夜色坠在男子瞑黑的眸中。他握住卫嫱一节纤细的小臂,另一只手捏住她洁白的下巴。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很乖巧。

    唯一令李彻不满意的,便是她从不开口求饶。

    她总是低垂着头,通红着一双杏眸,看上去无辜无害,同样也十分无趣。每当她紧咬着牙关不言语时,李彻心中莫名涌上一阵不快。他也愈发放肆了动作,将她折腾得眼泪汪汪。

    被李彻捏住下巴的那一刻,卫嫱的双肩不可控地抖了抖。

    她的眉眼低垂下来,知晓今夜又免不了好一阵折磨。

    李彻惯爱折磨她。

    他的手掌不带有一分情谊,冷冰冰抚过她的脸颊。

    “还不肯说话?”

    因是天生浅瞳,幼时,卫嫱性子有些孤僻,总是少言寡语。直至与李彻熟识后,她在三皇子的庇护下才一日日活泼开朗起来。

    虽如此,卫嫱仍是同龄人之中话最少的那一个。若是不小心惹得她生气、发了恼,她甚至三五天不搭理人,不肯与他说上一句话。

    为了哄她开口,李彻下了不少工夫。

    高高在上的三皇子,为了哄他的小姑娘开心,变着法子地赔礼谢罪。

    终于,在他种了那满院子的梨树后,小姑娘才终于扑哧一笑。

    卫嫱还记得那日,一紫衫少年站在梨树下,满脸紧张地同她道。

    “阿嫱,你莫要不理我。”

    “你不与我说话,我心中……很害怕。”

    簌簌梨花化作飘雪,碾作银白的月色,穿过一扇扇金銮屏窗。

    身前,男子指节泛白,捏得她下巴生疼,甚至将要碎裂开。

    凉风徐徐,李彻满眼皆是不耐。

    卫嫱张了张嘴巴,艰难地伸手同他比划。

    这些天,她也曾同李彻比划过,自己患有哑疾。

    李彻不通手语,那时只当她是在反抗自己,烦躁地握住她的细腕,倾身压下去。

    即在此时,金銮殿外忽然响起一声:

    “陛下——”

    是德福公公的声音。

    他的嗓子又尖又细,顺着夜风传来:“陛下,今儿个还未请平安脉。陈太医还在门外候着,您看——”

    圣上已有整整三日未请平安脉。

    还以为会再吃一个闭门羹,谁曾想,几息之后,殿内竟传来一声:“进。”

    德福赶忙招呼着陈太医进殿。

    寝殿之内,灯色并不甚明亮,桌案角落处的银釭还燃着,博山炉青烟袅袅,散发着幽幽的暖香。

    陈太医躬身:“叩见陛下。”

    李彻略微抬起下巴,示意他起身。

    陈太医目光掠过跪在另一侧的少女。

    银月濯濯,少女披散着乌发跪坐在地上,因是低垂着面容,令人看不大清楚她的脸。匆匆一瞥,只觉她身姿窈窕婀娜,宛若月中仙子,降临凡间。

    心中虽有惊艳与疑虑,陈太医却不敢朝卫嫱多看一眼。

    他走至新帝身前,静心为其把脉。

    月上寒枝,宫巷漆黑安静,只余下簌簌的风声,打廊檐上如轻烟般穿过。

    请罢平安脉,陈太医起身,再朝着座上新帝恭恭敬敬一拜,而后欲退出殿内。

    便就在此时,阖眸小憩的男人忽然睁开眼,他的声音平淡,道:

    “等等。”

    太医步子顿住。

    李彻:“去看看她。”

    一道目光扫去,俨然是先前那名宫娥的方向。

    卫嫱也怔了怔,抬起头望向座上之人。

    既是圣上下令,对方虽只是一名宫娥,陈太医也得小心行事。

    卫嫱便如此眼见着,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御医恭敬来到自己身侧,而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姑娘,请。”

    卫嫱站起身,明显有些慌张。

    太医将一块纱布搭在她手腕间,而后伸出两根手指,朝她的脉象探去。

    殿外的风声止了,银霜落满飞檐,遥遥远望,天地好似下了一场梨花雨。

    殿中。

    片刻之后。

    太医忽然蹙眉。

    陈太医这般,德福公公也跟着一紧张。须臾,两鬓斑白的老者起身。他未对着卫嫱,而是对九龙宝座上的李彻道:

    “启禀陛下,这位姑娘身子孱弱,应当是操劳过重所致。另外……”

    李彻懒懒抬了抬眼睫。

    陈太医:“另外,这名姑娘还患有哑疾……”

    卫嫱重新退至一旁。

    此言一出,周遭陷入片刻的静默。她因是跪在地上、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身前之人的神色。

    “这哑疾应当是药物所致,不知被什么弄坏了嗓子,开口再不能语。”

    陈太医一边补充着,一边心有惴惴,朝龙椅上的男子望去。

    “臣这就为她开一副方子——”

    “下去。”

    清凌凌的一声,截断了太医陈氏的话。对方身躯一震,不敢再言。

    年轻的帝王开口,再度命令。

    “出去。”

    匆匆一阵步履声,陈太医慌张伴着德福公公离开金銮殿。

    再下一刻,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

    遽然一阵冷风,吹得天色暗沉了些。银釭中的灯光摇动,将男人颀长的影拖至裙角边。

    卫嫱余光见着,殿上的男人站起身,缓步走了下来。

    一步,两步。

    华靴踩过满地银霜,一道身影停至她身前。

    紧接着,一只手紧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

    李彻微倾下身,背后是冰冷的、汹涌的夜潮。他那双凤眸眯起,眼底的光影同这冬日的夜色一般寒冷。

    对方目光寸寸,于她面上打量。

    “哑了?”

    难怪。

    他回想起,夜间小榻之上,身前少女通红的脸颊,与那着急挥动的双手。

    那双手动作的幅度并不大,却令他觉得碍眼,她方一挥舞,手腕便被男人钳制住。灼烧的鼻息沉在耳畔,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直想要将那声息捅破。

    听了太医的话,他才后知后觉——

    自那夜攻占卫家开始,卫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李彻冷哼了一声,松开手。

    “真是报应。”

    ……

    月雾沉沉。

    原本是月朗风清,后半夜忽然刮起了浊风。琉璃瓦上清霜洒落,为大地铺就了一片银白色。

    李彻难得没有折磨她。

    卫嫱走在宫道上,耳畔是穿涌的风声。

    今夜,她回宫很早。

    虽然卫嫱白天是在金銮殿当值,每逢夜间,她仍是要重新回到原住处。

    其一,李彻并不想将她留在金銮宫。

    其二,浣绣宫内,有她唯一的伙伴。

    江月息。

    那个胆小怯懦,又十分善良的姑娘。

    两个人报团取暖,总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宫中,要好上太多。

    浣绣宫分派下来的活数不胜数,卫嫱回去时,江月息还未歇下。这是月息头一次见她回来得这般早,小姑娘面上登即露出微笑,欢喜地朝她迎上去。

    “阿嫱,你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

    “金銮殿中的活儿都干完啦?”

    月息心思单纯,不晓得她每夜留在金銮殿中,是在经受什么。

    在御前站了一整日,卫嫱本就疲惫,今日不知怎的,又格外腰酸背痛。

    她兴致缺缺,只朝月息点了点头。

    屋中炭火并不是很足。

    回到床榻上,月息替她掖了掖被角。

    “阿嫱,你怎么了?”

    看着她虚弱的面色,月息关怀道,“你……可是生了什么病?”

    正说着,对方伸出手,便要朝她的脉象探去。

    卫嫱并不想让月息瞧出自己服了避子汤,她匆匆躲闪了下,朝对方打手语:

    [我无事,只是太累了。]

    一整日在金銮殿提心吊胆、卑躬屈膝,实在太累了。

    江月息能看见她面上的疲惫之色。

    “那阿嫱,你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你还要去御前当值。唔……对了,这是我偷偷给你寻的膏药,能治你手上的冻疮。阿嫱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可得好好护着。”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一片轻柔的云朵,令人沉醉其中。

    卫嫱用手比划了句“多谢”,困意再度席卷,让她再也禁受不住,沉沉步入梦乡。

    ……

    直到第二日清晨,卫嫱才知晓自己因何腰酸背痛。

    她竟忘记了,近期是自己来癸水的日子。

    匆匆收拾一番,卫嫱苍白着脸色来到金銮殿。李彻如往常一样不在殿中,她忍着小腹的疼痛,慢慢擦拭着桌案与窗台。

    不知是不是那一碗碗避子汤的缘故,这一次,她浑身格外的疼。

    下了早朝,李彻如往常一样回到御书房,他的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半刻。一坐至桌案前,对方便开始批阅那成堆的奏折。

    批着批着,他的眉头皱起来。

    卫嫱能察觉到,李彻今日的心情不大好。

    在御前侍奉惯了,对于近些天的大事,卫嫱大致也有些耳闻。

    这些天,朝堂上的臣子催促着李彻选秀立后,国不可一日无君,后位亦不可一直虚置。那些大臣不知在朝堂上说了些什么,竟叫李彻龙颜大怒,登即拂袖离去。

    皇家权柄,政治姻亲。

    想起李彻先前的性子,卫嫱不免觉得一阵好笑。

    今早她擦拭桌台时,也曾听见宫墙另一头的私语声。

    几名宫人声音怯懦,听上去战战兢兢的。

    “近来御前侍奉时,千万要当心着点儿。昨儿个夜里,圣上发了好大的火,可是责罚了好一批宫人呢。”

    责罚宫人?

    卫嫱想了想,那应当是发生在她昨夜离开金銮殿后。

    她长舒一口气,心中庆幸,所幸昨日自己走得早。

    卫嫱不敢想象,若是李彻将怨气撒在她身上,又该是何等模样。

    事到如今,她的小腹仍作痛。

    阵痛感绵延,加剧,化作锐利的冰锥,刺得她面颊生白。

    她听见宫墙外的叹息声:

    “唉,都小心着点儿罢。”

    卫嫱苍白着脸,也跟着点了点头。

    嗯,她也要小心些。

    莫要再触怒了李彻。

    对方俨然不是当初对她百依百顺的少年郎。

    他站在这皇城之巅,翻手云覆手雨,更是下人口中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正怔怔发着愣,身旁突然响起极冷淡的一句:“茶水。”

    卫嫱回过神,看了李彻一眼,这才发觉对方手边的茶杯空了。

    她赶忙起身,去提茶盏。

    便就在此时,自下腹处传来剧烈的痛意,居然一下叫她失了力。卫嫱手上动作一软,只听“哐当”一声,她手中茶具竟径直落了地。

    瓷器四分五裂,有白烟升起,雾淋淋的一片。

    李彻自桌案前抬头,望向她苍白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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