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卫嫱神色顿了顿。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双膝竟又开始隐隐作疼。

    可李彻也只是随意问了句,根本不等她回答,转瞬间,对方又轻飘飘移开目光。随后,院内响起小太监又尖又细的叫嗓声,一声“圣上起驾——”,他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去上了早朝。

    望着那道明黄色的背影,过了少时,卫嫱才缓过神。

    那人坐在高高的龙辇上,背影冷淡,不禁令卫嫱思索——适才那一句问询声,是不是她的幻听。

    是啊,李彻那么恨她,又怎会这般关怀地询问她。

    询问她——床笫间,她膝盖上的红印,是不是他的爱妃,金妃毕氏所致。

    那晚宫道漆黑,她跪在鸣春居外,四周是萧瑟的寒风。

    回过神,卫嫱低下头,开始收拾昨夜的残局。

    ……

    走出金銮殿,德福同她道,陛下有令,准许她如今暂时离殿,前去浣绣宫。

    闻言,卫嫱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月息有救了!

    她赶忙放下手中东西,匆匆朝金銮宫外走去。快步走在宫道之上,忽然,迎面撞上一人。

    陡然一道淡淡的清香,似是梨花味道,转眼间,卫嫱已看见身前雍容华贵的金妃娘娘。

    对方如云髻高梳,发髻上插满了金钗翠珠,额间一朵牡丹花钿,愈发衬得她华美动人。

    卫嫱先看见那一身如意百花锦衣,再然后便是落满晨光的簪钗。女人摇曳着裙裾,在宫人的簇拥下,风情万种地走了过来。

    看见卫嫱时候,金妃明显一愣。

    尔后,后者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昨夜皇上恩准一名宫人于金銮殿中留夜的消息,一大早就在后宫中传了开。

    听闻此讯,各宫娘娘立马坐不住了。要知晓,这里头还有许多人,自打入宫后连陛下一面都未曾见过。大家伙儿都眼巴巴等着,守着,就盼着这皇恩有一人能落在自个儿头上来,又怎能容许一名低贱的宫人捷足先登?

    卫嫱见着,金妃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

    她低下头,方欲福身。

    “啪!”

    一声脆响。

    将卫嫱扇得头晕目眩。

    她昨夜被李彻折腾了一晚上,本就没怎么睡好,现下这一巴掌下来,更是扇得她两眼发晕。

    “金妃娘娘,金妃娘娘——”

    周遭响起惶恐的跪拜声。

    卫嫱强撑着,方一站稳。

    “啪!”

    又是清亮一声。

    两回扇得都是同一边脸颊。

    “你这个狐媚惑主的贱.人!”

    耳畔是“嗡嗡”的响声,混杂着金妃趾高气昂的谩骂。不知是过了多久,卫嫱也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气出够了还是骂累了,终于,手底下的宫人将她的身形松了开。

    她自地上慢慢站起来,裹紧了外裳,头重脚轻地自浣绣宫的方向走去。

    昨夜风雪尽融,浣绣宫的宫阶上仍有些许湿意。当她苍白着脸色推开宫门时,却发现喧闹的庭院此刻寂寥无声。

    片刻,有一名宫人上前,将卫嫱领至后院。

    “卫姑娘。”

    对方声音轻柔,隐约带着些许怯意,同她道。

    “昨日深夜,圣上遣了太医院的御医前来为月息妹妹诊治病情,春霖姑姑亦为她收拾出一间小院养病。我一直在屋中守着月息,她今日清晨方转醒,适才又服了一次药,如今身子已无大碍了。”

    闻言,卫嫱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她用手语说了声“多谢”,而后只身一人推门进屋。

    和煦的光影随着这一声门响倾洒入户,笼在月息单薄的身形上。对方原是正靠着床栏喝药,一见了她,立马挺直了薄背,一双眼也朝她凝望而来。

    “阿嫱。”

    月息轻咳了两声,“你回来啦。”

    大病初愈,少女面上毫无血色,声音也格外喑哑。

    叫卫嫱只瞧了一眼,便立马红了眼眶。

    月息赶忙放下药碗,来牵她的手。

    “阿嫱姐姐,莫哭莫哭……你你,你千万莫要哭。月息不会哄人的。阿嫱姐姐……”

    她的声音明显变得慌张,“月息在呢,月息好好的在这儿呢。你莫要哭啦,你看,我的病已经快好啦!还有春霖姑姑,她同我说,以后你与我便住在这后院,再也不用同那群人挤同一间屋子了。阿嫱姐姐,你这般漂亮的一张脸,千万莫要哭花了……”

    卫嫱回握住月息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着,红着眼眶点头。

    窗外晨雾散去。

    月息又沙哑着嗓音,哄了她许久。

    终于,见她的情绪平复下来,床榻上的少女扯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轻声同她道:

    “阿嫱,多谢你。你待我真好。”

    卫嫱的两手被她攥握住,说不出话。

    紧接着,她又听见月息轻声:

    “阿嫱,圣上待你也真好。”

    极轻的一声,仿若一道极淡的风。轻微的晨光自少女面颊上掠过,她抬起头,看见月息满带着羡慕的眸色。

    是啊,月息羡慕她。

    羡慕她生得漂亮,有一副好皮囊。

    羡慕她能在御前当差,得圣上青眼。

    羡慕她能让春霖姑姑发话,予她特殊相待。

    可月息的眼神,却与浣绣宫的那些散役不同。

    她的眼底有羡慕,却并无半分嫉妒。

    甚至……

    “阿嫱,我有你真好。”

    卫嫱一愣,对方已扑上前,将她的身形抱住。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命好。我的娘亲,在阿弟出生那年离世,我的弟弟,生来便是个哑巴。我的阿爹双脚落有旧疾,平日也不敢太过辛勤劳作。”

    “后来啊,我入了宫,却是在浣绣宫做一名散役。起初我以为,只要我洗足够多的衣服,干足够多的活儿,便能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便能攒下些银钱寄回去,给阿爹与弟弟补贴家用……可后来我渐渐明白,这座皇宫与我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皇宫,是会吃人的啊……”

    有风穿过庭院,拂过琉璃瓦,似有冬霜落在屋檐上。

    春霖姑姑似乎特意提点了一番,此刻屋内的暖炭燃着,床铺之上,少女的鸦睫却也覆了一层寒霜。

    卫嫱看见月息眸底的水光。

    那水雾沉沉,氤氲了一瞬。忽尔,少女抬起眸。

    “直到我遇见了你。”

    她的声音柔软又坚定。

    “阿嫱,你是我的福星。”

    这一声,似烟火般于人脑海中绽放开,令卫嫱也怔怔抬眸,凝望向身前之人。

    四目相触,身形单薄的少女,于这冰冷的深宫之中,能看见彼此瞳眸中的柔软。

    福星?

    看着月息那双如潭水般清澈明亮的眼,她怔怔地想。

    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他人的福星吗?

    因为天生浅瞳,有一段时间她被同龄人当做灾祸一般的存在。众人躲她,避她,甚至也有顽皮的小孩儿偷偷欺负她。

    “那后来呢?”月息问。

    后来。

    卫嫱目光放远。

    她遇见了一个说会保护她一辈子的少年。

    年少时的李彻,待她若心中玉,掌上珠。

    琅月宫的所有人都知晓,卫家的小女郎,是他们三皇子殿下的心头至宝。

    月息靠在枕头上,也发出感叹:“哇,那少年如今在何处?”

    [我们……分开了。]

    “为何?”

    卫嫱的目光不禁朝金銮殿的方向望去。

    [因为……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

    [我无法叫他原谅我。]

    青梅竹马,反目成仇。

    有时她也会想,若是当年未在李煊的逼迫下,接过那一杯毒酒,该会有多好。

    李彻恨她。

    李彻该恨她的。

    一命偿一命,床笫之间,有好几次她能感觉出来——李彻想要她死。

    似是看出她眼底情绪,小宫女迎上前,再度牵住了她的手。

    月息的声音柔柔的,似是一阵春风抚慰至她心中。

    “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阿嫱,那少年曾如此喜欢你,我想,只要你与他二人静下来,好好说说当年之事,他定能够原谅你。”

    “若是着实不行,你便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什去向他赔罪,即使年少的爱人,曾心意相通过,那便没什么说不开的。既已说开,当年积怨自然也能从中化解。”

    真的吗?

    从中化解积怨。

    卫嫱不敢告诉月息,倘若当年,自己曾差点害了对方的命呢。

    见她闷闷不乐地低着头,不再言语,江月息赶忙将话锋一转。

    “罢了,不提这个了。那旁的人呢,我有个弟弟,阿嫱你呢,可有什么亲人?”

    [我……]

    [有一位兄长。]

    一位才情绝艳,名动京都的兄长。

    “阿嫱的兄长,”月息来了兴趣,“他如今在何处?”

    卫嫱慢慢打着手势:“他如今在外游学,我未收到他的家书,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那他是做什么的呀?”

    “他……”

    卫嫱仔细想了想。

    她的兄长,能文能武,博学多才。

    他精通史书,音律,字画,骑射,还曾是京都第一剑客。

    此番前去珵州,除去广散善财,还为了取当地上好木材,斫一把佳琴。

    于是卫嫱低调地“说”道:“他是一名斫琴人。”

    “斫琴人?”

    江月息的眼神亮了亮。

    “阿嫱,你可知晓芙蓉公子?他也是一位斫琴师,每逢新春,他便会斫一把传世佳琴,以圣音达天听,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除此,他亦精通射、弈、书、画,听闻他一幅字画便可值千两黄金呢!”

    说这些话时,月息的语调明显拔高了些。她那一双乌眸亮亮的,写满了憧憬与敬仰。

    是啊,名动京都的芙蓉公子,不仅是精通琴棋书画的风雅之士,更是京中待嫁女子们的闺中梦里郎。

    “对了阿嫱,芙蓉公子与你一般,都姓卫。真是好巧不巧!说不准儿你们还有几分亲戚关系呢!”

    看着她满是崇拜与敬仰的小脸,卫嫱顿了顿,难为情地同她“道”:

    “月息,你说的,应当是我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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