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塘阒寂,一勾弯月,斜挂墨色苍穹,照着将军府的大红灯笼,也照见还在流血的满地尸身。

    半残灯火下,侍卫和下人们,正在清理污血和残骸。

    北境王亲信泸湛,面容肃穆,脊背笔直的跪在地上。

    “回禀将军,按照将军的吩咐放出消息,如将军所料,北粱刺客坐不住了,连皇城司也出动了探子,都奔着书房去呢,按将军的指令尽数绞杀,没有留活口...”

    “只是...”

    泸湛犹豫着,“皇城司探事司的人,打斗中自曝了身份,若是圣上知道...”

    若是圣上知道,诛杀天子亲信,形同谋逆。

    身姿挺拔秀颀的青年,仰望着面前的大将军,眸中全然是对将军的信赖,和对将军处境的担忧。

    李信业身着新郎官的大红喜袍,擦拭着半米长的月隐刀,白刃寒芒投射在他冷漠的面庞上,一横水平分出光暗,便划出了阴阳。

    他神色未动,淡淡道,“他们自曝身份时,可还有旁人知晓?”

    泸湛摇了摇头,“没有旁人,卑职特意将北粱刺客封在前院,侍卫刚喊出抓刺客,宾客席上就乱了,大家自行逃命,二道院的两扇门都锁了,卑职没等探子走出书房...”

    “只是...”,泸湛眼底有些失望,“今天是将军的大喜之日,就这么毁了...”

    宾客散尽,新娘子受惊晕了...

    泸湛敬佩将军,也心疼将军。北境军知道将军成亲,合军沸腾。

    虽说亲事匆忙,将军府也没日没夜的筹备着,不想还是搞砸了...

    他想说些什么,却见将军眼中霜雪相寂,似对这门亲事没有任何期待。

    红色的血迹,沾染在李信业的喜服上,留下斑驳的黯迹,消匿的希望一样,只剩下一道道残痕。

    他将月隐刀归了鞘,刃芒遁去,那张俊朗的脸上,便被灯笼映照出燃烧的焰光,才二十岁的青年才俊,若是肯笑一笑,整个人都迸发着勃然英气。

    可李信业不爱笑,深潭的眸子压下来,泸湛便低下了头,自知多言。

    “我去后院一趟,你带人将院子清理出来...尸体送去大理寺,切记不能留活口...”

    泸湛点头应‘是’,心情别提多郁闷了。

    李信业却淡漠扫了眼狼藉,大踏步朝后院走去。

    将军府后院,华美的纸雕彩绘和羊角琉璃灯,环着髹以红漆的九曲栏杆,蜿蜒穿过白莲塘。

    夜空之下,千灯齐明,万烛火耀,俨然一派新婚大喜的样子。

    只是,徐徐莲风,吹来淡淡血腥味,便显得葳蕤红烛,诡谲而悚然。

    守在廊桥前的侍女,看见大将军走来,不像是看到新郎官,反倒如见催命阎罗般,慌里慌张往喜房跑。

    李信业眼中凶光乍现,却依然停住了脚步,等待侍女去通传。

    他身上没有大宁战神,该有的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却被北境的雪窖冰天,蚀骨之寒,化骨重塑成一副老派持重,心事重重的样子。

    平静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但偶尔双眸瞥过来时,雪域白狼王才会有的狠戾与阴寒,便难掩的锐芒般闪过,倏忽间消散,又化作了北境雪山寂然而冷漠的样子。

    此时,李信业等在廊桥上,单手抄刀而立,拇指抚弄着长刀上镶嵌的宝石,刀柄上的墨翠刚刚饮足了鲜血,散发着餍足的灼热幽芒。他的手掌也烫得吓人,大梁训练精锐的刺客,尽数做了他的刀下魂。

    还有那些皇城司探事司派来的人,定然是受新帝所托前来调查他的,李信业也佯装不知内情,尽数当作大梁刺客绞杀殆尽。

    那封藏于书房暗匣,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密函,也被他烧成了灰烬。

    他的秘密将永远埋于地下,而他也...再无后路可退。

    李信业望着湖心泛动的白莲,正闲庭散步的仙鹤,微挑的眼芒里,带着丝决然。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想到午间在书房中,莫名打了个瞌睡。梦中有个疯疯癫癫的老道上门,说他前世为将,杀戮太多,造下凶孽之债,又因含恨而终,故而不得入六道轮回之门。

    北地之神念他生前终究守护了北境安稳,故而让他再经一遭,了却前尘旧恨,方能有转圜余地,寻求一线脱胎为人的机会,否则‘执恨过甚,邪祟附身,乃是厉鬼之征兆。”

    老道说完就走了。

    醒来的李信业问遍府中侍卫仆从,无一人见过有老道入府。

    而大婚前的李信业,确实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思及此,李信业望向喜房的眼睛,翻涌着复杂情绪。

    可侍女久等不来,也没个回话,李信业的眸光便越来越冷。

    他并不是好拿捏的性子,又有急事想要和她说,抬步便自行往喜房走去。

    走几步后,想到他新娶的这位夫人,派头大,规矩多,胆子却极小,终是解下腰间的长刀,立在了长廊上。

    他从来都是刀不离身,此刻解下长刀,顿觉身上一轻,有一种失去掌控的轻飘感。

    藏于宽大绛纱袍里的粗糙双手,也不自在的垂在袍子里。

    李信业抿了抿唇,脚步越走越快。

    而刚接受自己是沈初照的何年,并没有听到侍女,通传北境王求见的消息。

    正迷惘的照着镜子,听李妈妈絮絮叨叨说话。

    李妈妈是沈初照的乳母,体态丰腴富态,保养得宜的脸上,溜着一双善于揣度人心的丹凤眼,头上抹着乌亮喷香的茉莉花头油,插着几根拇指粗的金镶玉钗子,通体比富贵人家的仆妇,更要尊贵体面不少,皆因她给沈初照喂过奶,很得娘子的尊敬和重用。

    “娘子,太医也说无事呢。想来娘子定是惊吓过度,才会神识不清,一时不认人了...”

    李妈妈重新绞了帕子,替沈初照擦拭掌心,脸上却挤出怒容,为自家娘子打抱不平。

    “娘子啊,要老奴说,这北境王实在是狂妄悖逆,无礼至极!我们家娘子是怎样的玉叶金柯,老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里的真真明珠,嫁到将军府第一日,竟然就遭到他这般羞辱...”

    何年经历过最初的恍惚后,如飘荡的离魂回归躯体,坦然接受了离奇的事实,坐在镶绣软锦的春凳上,听了李妈妈的话,不由露出困惑的表情。

    “将军如何羞辱我了?”她是真的不知道,茫然的望着李妈妈。

    听闻娘子发问,李妈妈露出忿忿的表情。

    “娘子,今夜娘子与将军成亲,玉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竟然出了刺客的纰漏,让娘子白白受了惊?这也就罢了,这么多贵客豪宾,将军却偏偏要请军中粗人,这些个草莽匹夫,哪里能跟京城的贵人们同饮?”

    李妈妈越说越恼怒。

    “最可气的是,偏偏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品尉勇,拿娘子与兴盛舫的花魁琴瑶相比,娘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那花魁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怎配和娘子相提并论?”

    李妈妈轻‘呸’了一声,正等着娘子委屈一番,她再好好哄呢。

    却没想到坐在春凳上的女娘,声音里带着些随意,“我当妈妈说什么大事呢”,她露出不甚在意的神情,“刺客的事情是意外,谁也预料不到...难不成将军想要大婚遇袭?”

    “至于将军要请什么人,一则,这都是将军府的事情,就算折辱也是失了将军府的体面,与我何干?怎会羞辱到我?再则,将军打仗靠得是将士们冲锋陷阵,如今将军大喜,宾客宴席里有些同僚和部下,实属正常,妈妈不必多想…”

    李妈妈的吊梢眉里,闪着一抹狐疑。

    她们家娘子向来喜清厌浊,只喜欢俊俏儒雅的郎君,最讨厌浑身上下污浊汗臭的武夫们了。今日怎么偏帮起骂了几日的北境‘豺狼’?

    莫非拜堂时遇刺受了惊,吓坏了脑子?

    她索性也不暗戳戳挑事了,更加直白道,“娘子终究是年轻了,不知道这后宅内院的规矩与阴私...老奴只担心啊,这是将军府看娘子初来乍到,给娘子的下马威,许多人家就是这样给新媳妇立规矩呢...”

    何年觉察出几分不对,这李妈妈看似关心她,实则句句挑事。

    她记得史料里记载,北境王战功彪炳,难免功高震主,引来新帝猜忌。

    这些远在边疆的武将,都有家人被扣押在京城做人质,而将军府死得死,亡得亡,只有李信业的母亲留在京城。

    这个人质一旦身老病死,就没有可以挟制李信业的地方了。

    是而,在李信业六出寒河,就要收复朔雪城的时候,圣上连下急召,以老夫人病危为由,将他强诏回来。

    而老夫人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并未到需要北境王放弃战机,临时回京尽孝的地步。

    很快,庆帝下旨,赐婚北境王和沈初照。

    后世学者由此推断,新帝急召李信业回京赐婚,一来李信业再打下去,庆帝担心大宁要改姓了。二来,是希望他成亲后,有家室妻儿留在京城做人质,新帝也有更多拿捏他的筹码。

    只是,朝中以新帝为首的主和派,希望沈初照嫁给北境王,充当天子与主和派的耳目,监视北境王的一举一动,自然不敢让沈初照,真的对李信业动心。

    于是,他们收买了沈初照身边的下人,让这些下仆们在沈初照和李信业之间,制造些误会和嫌隙...

    何年当年在图书馆读这些史料时,年仅十几岁,胸腔里似乎缺失了一块,需要在探究沈初照的生平往事中得以安慰,并不能理解其中细枝末节的幽微之处。

    此时看着李妈妈,慢慢回过味来。

    这个李妈妈,很不对劲。

    她有心拿话刺探李妈妈一番,便故意道,“妈妈说的对,这北境王确实狂妄至极,让人生恨...”

    目光在李妈妈脸上游走,语气里带着决然,“妈妈可有什么法子帮帮我,便是拼个鱼死网破,我也想要与李信业和离...”

    李妈妈肉眼可见的慌了,她们不想沈初照与北境王情投意合,却也不想她们和离。

    到时,就没有制衡李信业的手段了。

    李妈妈正急得要找补几句,就听身后传来男子冷沉而淡漠的声音:“不必拼个鱼死网破,你若是有心和离,明日圣上面前,我自会回禀清楚。”

    何年抬头,见李信业立在门前,一身大红喜袍,在灿灿烛光下显得格外英武,那双眼睛却冷得可怕。

    大宁的世家子弟,大多儒雅温和,风流蕴藉,便是修习骑马射箭,也无人修炼出他这一身的杀伐之气。

    不笑的时候,滲着入骨的威压与肃穆。

    何年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就是,她闯祸了。

    穿过来第一日,就把婚事给搅黄了。

    惶惑的目光,撞进那双凌厉的眼睛里,她正想说些解释的话,李信业却沉沉看她一眼,大踏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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