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殿内常年香火不断,醮坛上供奉着长明灯,大殿周围摆放着七星烛。

    祭拜的家眷每次上完三合香后,都会点燃一盏七星烛,原是续命意义的烛火,这一刻寓意着照亮往生之途。也是家眷们在表达,亡魂转世投胎再入吾门,再续亲伦的渴望。

    看着玉塑造像裂着骇人的纹路,人群里一位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

    “儿啊,四圣真君的玉像坏了,谁还能庇护我儿平安啊!”

    围观的家眷都抽抽噎噎哭起来。

    何年隔着敞开的窗子,仔细打量着殿内的光景。

    灯油燃烧熏得空旷的大殿一片暖融,雕花窗棱上即便常年扫洒,也黏着擦拭不净的油垢。

    她掩着帕子,微微蹙眉。

    大昭寺的监院李灵阳,面色黎黑,很威严的制止了吵闹哭泣的香客。

    他出自鸿胪寺,代表朝廷管理大昭寺。官身加持的肃穆,很有威慑力。

    吵闹声短暂压制下来。

    “星辰”,他朗声问道,“你在殿内看守,你来说说当时的情况。”

    他指了指一个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那道士一脸无奈道,“禀监院,我站在殿门口迎送香客,距离醮坛尚有一段距离,听见这位郎君大叫一声后,我回头看见他惊慌中失手打破了桌上的供品和法器,顺着他的视线,才看见他面前的玉像裂了...”

    这意味着,他其实也没看清玉像怎么裂的。

    但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这之前,玉像确实好端端的,通体油亮的立在上方...”

    李监院又望向宋檀。

    宋檀立在一片烛海中,脚底下是狼藉的碎瓷和供品,他的手也划破了口。

    可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焰火照亮他清俊的眉眼,身边流动着鬼火一样的热息,他眼睛里全然是困惑。

    “我...”

    他在不可名状的冲击下,整个人似未回过神。

    “我只是看这汉白玉雕像,上面的纹理很精致,忍不住凑上前细看一下,它们...它们...忽然就裂了...”

    宋檀满脸都是不解,李监院却不耐道,“休要胡言,这是江南王氏特意进贡的极品汉白玉,玉质琼润,洁白无瑕,怎会无缘无故裂开?”

    他常年打理道观,认识宋相和其他两位入朝为官的郎君,却没见过这位小公子。

    尤其是宋檀为了掩人耳目,穿着寻常的衣服,他只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没规矩的造次之举,盘问的语气也含着训斥。

    宋檀只觉呆在殿中片刻,浑身似落满了尘垢,脑子也晕乎乎的,他在长泣和哀鸣中,快要被熏化了。

    视线下意识看向窗外,看见寂寥的窗槛墙外,站着一身素净朗润的女娘,明亮如中庭月,漏下明晃晃的光。

    从童年时代起,他就发现自己有一种特别的天赋,总能在人群里一眼看见那个女娘,并且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其他人都在他眼中虚化了。

    所有人都变得面目模糊,如同一团混沌的白影,只有她的神情和轮廓,衣服的颜色乃至发饰,都清晰的如同刻在眼睛里。就算瞎了,她出现在面前,他也能通过气味抚摸她。

    目光相接间,她的容颜、举止和神态,都激起他心中涌动的狂热,渴求,绝望,温柔...

    他呼吸着被禁止的对她的爱意,红着眼,拼命转过了头。

    纵然他不问朝堂之事,也知道这种巧合不是意外,是有人想要借此剑指宋家,掀起一场晦暗的风暴。

    他想起秋娘昨日写给长姐的信,‘妾心常忧惧,夙夜不能寐’。

    她的日子显然过得不好,他不能再给她增加烦恼了,也不能去找那个道童作证,因为稍不留意,就会暴露出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也会牵连和带累秋娘。

    “李监院”,宋檀开口道,“你们笃定是我弄坏了四圣真君的造像,请问李监院,短短瞬息间,我怎能做到让玉像遍布裂纹,难道我是懂什么秘术吗?”

    李监院虽然气愤,看着硕大的玉像,也觉得那裂纹十分古怪。

    如果是重物锤击,或者跌落导致的破碎,那还能说得过去。可这玉像是内部密布着经脉般的裂纹,杂乱无章...

    而且短瞬间,将四座半丈高的玉像,都弄成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是他一个书生能做出来的事情。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蔡公公扶着圆明天师,从门外走进来了。

    香客看见白发苍苍的天师也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蔡公公一走进往生殿,就奇怪道,“这不是宋家的小郎君吗?”

    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诧。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咱家可记得,宋相家的郎君和女眷们,可从未来过大昭寺啊?”

    何年听见蔡公公此言,大致猜到了他们的目的。

    往生殿内供奉着塑雪之战的英魂,他的父亲和兄长们,连同朝中其他文臣,出于对大宁战魂们的尊重,岁末也是要来祭拜一二的。

    而蔡公公此言却挑明,不但宋相没来过,就连宋家郎君和女眷们,都不曾来过,由不得让人怀疑。

    那拽着宋檀不放的老翁,就先愤怒道,“你过去没有来过,四圣真君的玉像就完好无损,你今天一进来,真君的玉像就立刻裂了,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惹怒真君的事情...”

    其他香客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好端端的玉像,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裂纹,一定是你犯下罪孽,冲撞了真君...”

    又有香客双手合十,感慨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这些亡灵的家眷们,看着宋檀的目光,都充满了仇视和敌意。

    圆明天师,细细端详着四座玉像,抚着发白的胡须,长叹一声。

    “四圣真君的玉像,无缘无故裂了,这是大凶之兆,恐怕...”

    他摇了摇头,慈悲的眼睛里,蓄满担忧。

    但念及对方是丞相的儿子,还是对拽着宋檀的老人说,“徐翁,你松开宋小郎君吧,此事,圣上那里自然会有定夺...”

    天师鹤发苍颜,老态龙钟,声音依然振聋发聩,字字清晰。

    只是听闻此言的香客,都露出不安和不满的神色。

    “天师...”

    那叫做徐翁的老人,扑通跪在了地上,如铅块重重砸落,哭得老泪纵横。

    “天师,老朽四个儿子,一个都没有回来啊,老伴生生呕血而死,就留下老朽一人苟活于世...老朽本想着,给儿子们供够九千九百九十九盏七星灯,老朽也能安心去了...”

    他目眦尽裂的瞪着宋檀,双手颤抖指着他道,“你,你,你一来就破坏了道场,老朽的儿子,老朽的儿子们啊,可怎么找得到老朽啊...”

    那是他儿子的往生路,是父子亲人还能相遇的祈求,是庇护儿子的神灵遭受亵渎...

    他将对去世无能为力的愤怒,悉数发泄出来,恍若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盼头了...

    那些失去亲人的家眷,也借着这场变故哀恸着。

    来到这往生殿的人,哪个不是或丧父或丧子?

    圆明天师也抹了抹眼泪,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日日都来祭拜的老翁。

    徐翁哭着哭着,一口气喘不过来,晕死了过去。

    立刻有几个道士,手忙脚乱的将人抬出去看医官。

    等到忙乱过后,圆明天师才看着宋檀道,“敢问宋小郎君,怎会出现在这里?”

    宋檀的视线,在殿堂中轻轻一扫,为了看一眼秋娘,他扫过了所有人,从她面上浮光一掠,就如掏去内脏剐净鳞片的鱼一样,稠密的痛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声音沉闷道,“近日身体不适,来大昭寺祈福,顺带来祭拜英灵...”

    他这个理由倒是没有问题,但是,何年知道,这是李信业连环棋中的一步而已。

    将来,等到宋相勾连北梁人的证据丢出来时,这个小插曲,就是宋家对不起北境军的佐证。

    玩弄人心,也玩弄神鬼,偏偏世人信神信鬼,如此,才能借助民愤,对庆帝形成压制。

    果然,圆明天师思考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既是如此,还请宋郎君在大昭寺小驻片刻,此事恐怕要禀明圣上后,才好定夺...”

    蔡公公打发了随从,去宫里上报情况。又命人封住了往生殿,等大理寺来查明缘故。

    道观里的道士们,带着宋檀朝后院的袇房走去。

    宋檀努力忍住不去看秋娘,但还是在路过人群时,用余光细瞧了她一眼。

    白日莽莽中,光线堆叠在她脸上,她宛若冷瓷,纤细的手腕支着槛窗上,微微拧眉,细瞧着里面。

    他和秋娘少小相识,只是一眼,他就知道,秋娘心中无他了。

    昨日他等不及去见她,那时她未出声露面,他还能骗自己,秋娘是受李信业挟制,可今日见面了,他没法自欺欺人。

    心脏裂成比玉像,更惨烈的碎片。

    他忽然弯腰,冲着菊花丛里呕吐起来。

    潮湿的花丛里,许多枯枝败叶在静静腐烂,宋檀嗅着极冷的潮气,秋虫腐烂的酸臭味,觉得自己身体在流出脓液。

    他扒开袖子,看见手腕的皮肤,生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疙瘩。

    奇怪,他怎么起了热疮?

    宋檀止住了脚步,心里生出怀疑,重新朝着往生殿走去。

    往生殿的道士们在清退人群,何年将脑袋探进窗内,多观察了一会。

    因着她和宋檀,有过一段人尽皆知的过往,郭夫人母女,只以为她挂心此事,也不催她离开。

    两人站在边上,讨论着玉像裂得着实古怪。

    何年本还想进去看看,忽觉腕上一阵瘙痒,她低头看见有细小的疙瘩出现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慌忙掩下袖子,带着郭家母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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