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夜间都会飘些碎雪。

    到了第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玉京城似乎在酝酿一场盛大暴雪。

    文德殿内,庆帝高坐龙椅,俯视群臣,面露难色。

    大理寺卿李仕汝,躬身道,“陛下,恕老臣愚钝,确实未在往生殿中,检测到异常的地方。许多祭客都能证明,宋翰林入殿前,玉像完好无损。而玉像破碎时,唯有宋翰林站在玉像下...”

    李仕汝自知失职,抹了抹额头的汗,惭愧道,“此事古怪蹊跷,老臣前所未见...”

    他话音刚落,御史中丞郭路肃声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参奏!玉像无缘无故破裂,焉知不是上天降怒,惩罚宋翰林不敬神明,宋丞相不祭英烈之罪?”

    李信业听了郭御史的话,手持笏板,立在武臣之列,也只是撩起眼皮,淡漠扫一眼而已。

    他身侧的殿前都指挥使朱忠,打了个哈欠,知道言官又要喋喋不休了,一双牛眼痛苦的扭成一团。

    而右卫将军曹茂,浑身还散着酒气,一看就是宿醉兴盛坊,直接来早朝的。

    大宁经济上厚待武将,政治上却架空他们,厚其禄而薄其礼。

    是而,武将最烦临朝议事,一群言官动不动就吵起来,一个时辰的早会,往往拖两三个时辰还不结束。

    有一次甚至开到晚上,一个御史吵着吵着饿晕了,圣上才宣布罢朝。

    武将插不上话,还得跟着陪站,早朝开完,脑壳子都嗡嗡疼。

    言官的嘴,催命的鬼。

    这种情况下,即便朱忠这样的天子亲信,见了士大夫也要主动趋车避让,就是怕踩了狗尾巴,引来对方没完没了的狂吠。

    李信业想到前世女娘,立在檐下落寞道,‘我如今还有何脸面出去见人...’

    他缄默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胸中莫名一阵胀闷。

    先帝病危时,几个皇子混乱夺嫡,无人顾及北境,他才能在北方有一番厮杀和作为。而庆帝登基后,朝堂一旦稳固,立马抽出精力对付他,所谓‘北境王’的封号,也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一个没有实权的封号,一堆引来忌惮的军功,就让他飘飘然地觉得,自己能给她幸福,终究是他年少轻狂时,自以为是的决定而已。

    李信业垂着眉眼,在殿内碎光下,温钝的站着,弧度如雪山,寂静而哀然。

    他左侧的文官们,却斗鸡一样,随时待战。

    郭御史还在陈述观点,身后响起讥诮的反驳。

    “郭御史可是老糊涂了?子不言怪力乱神!郭御史倒好,平日没点证据,就闻风而奏,为了党同伐异,引绳批根,不惜夸大其词,栽赃诬陷!如今更是连神鬼之说,都能拿来佐证,用以诛锄异己,实乃来周之臣在世,令人不齿!”(来周指奸臣:来俊臣和周兴)

    李信业无需回头看,也知说话之人,是副相参知政事韩焘,宋相的座下鹰犬。

    本朝言官、相权和君权之间,是此消彼长,又相互制衡的关系。

    圣祖皇帝以武力开国,为了防止武将祸乱,他登上大位后,立刻扩建国子监,广纳天下儒生入太学,立下以文治国的基石。

    后来,萧太后垂帘听政,仰仗祖父萧丞相扶持,那时宰相权重,台谏御史都要服膺于相权。

    而宪宗皇帝襁褓中登基,受制于外戚,成年后为了夺权,外用惠妃父兄为将,平息北境危机。内实行台谏统并的政策,消弭台谏院与御史台之间的纷争。

    并且为了抑制相权对抗萧太后,宪宗皇帝让渡君权,允许台谏官向下纠察言路,向上监督君王和宰相,拥有弹劾百官之权。

    宪宗皇帝还权于士大夫,台谏院势大,形成宰相不惧天子,反惧言官的局面。

    到了庆帝这里,相权和台谏官员之间,自然也积恶已久,彼此不对付。

    但李信业知道,郭御史如此针对宋相,还因为他曾是昭隆太子的老师,周太后信任和青睐的太子太傅。

    他声名太大,寒门脸面,两朝元老。

    庆帝都要避其锋芒。

    不仅因郭御史名嘴无双,还因为言官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怕死了,只怕不能青史留名。

    眼下,他最需要的就是能凭借刚直死谏,不畏强权,在大宁史书上留下铮臣之名。

    果然,听完韩参知漏洞百出的攻击,郭御史爆发出一阵尖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御史似听闻什么稀罕事,缓步出列,郑声道,“陛下,请恕臣殿前失仪之举,实在是韩参知的话,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让老臣不得不笑!”

    他身为御史台长官,站在言官首列,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铮铮如檐下石,坚硬不屈。

    几十岁的老人,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金砖上,响彻大殿。

    庆帝的额角抽痛,摆了摆手道,“爱卿是国之重臣,有话直说,不必如此,折煞朕也!

    郭御史却言辞激昂道,“臣幼时苦读,遍览史书,只见祸乱朝堂,窃权罔利的权臣奸相,未见直谏之臣,以言祸国,以谏把持朝政?”

    “老臣身为言官之首,发于忠赤,不顾身谋,批龙鳞,逆圣听,却被韩参知安上党同伐异之罪,老臣倒要问问,韩参知此言是何意?又是何居心?”

    未给对方出声的机会,郭御史铿锵有力的反击道,“臣有三问,请韩参知解答。”

    “其一,言官闻风而奏,乃圣祖皇帝为广开言路,许御史台之特权,韩参知以此诬陷老臣,难道是质疑圣祖皇帝的决定?

    其二,修建往生殿祭祀亡灵,乃先帝御批,韩参知一句‘子不言怪里乱神’,置先帝于何境地?又置六十万亡魂于何境地?难道韩参知家中,向来罔顾人伦,不祭祖宗,不尊死者,不守礼法,不问宗庙?且孔圣人不信怪力乱神,亦有教诲,宗庙社稷,国之重器。为人臣者,忠孝为先。

    韩参知以先烈英魂为鬼神之道,此乃亵渎英烈!宋丞相身居文官之首,不祭捐躯将士,此乃不敬亡灵之罪!

    臣请陛下降责,严惩韩参知不学无术,尸位素餐,不敬圣祖和先帝之罪!叩请陛下严罚宋相,怠慢英烈,教子无方之罪!以告慰天下百姓之心!”

    郭御史慷慨陈词,大义凛然。

    曹茂眯眼盯着香漏,知道又要拖堂了,兴盛坊的琴瑶姑娘,还在等着他呢,他忍不住闷叹一声。

    李信业微微侧目,见宋相端然立在那里,面色温和,便知他已有应对之策。

    果然,枢密院副都承旨宋鹤,掀起官袍笔直跪下,痛声道,“禀陛下,臣父不入往生殿,不行祭祀之礼,实非不敢,而非不愿。”

    他的面目阴柔昳丽,笑起来疏懒,严肃起来,精致如云间贵公子。

    庆帝眉头也松散几分,温声道,“因何不敢?”

    宋鹤面上浮出悲痛之色。

    “昔年,昭悯公主临产不顺,胎儿横置,乳医多方用力,公主力竭而死。宋家自愧皇家,更愧对周将军当日所托,是而无颜面对周将军父子。”

    “兼有公主故友释暹高僧,曾言父亲命宫受制,印绶过度,乃命薄不耐之相。劝谏父亲静以修身,远离道观寺庙这些灵体过甚的地方,因为寺庙道观香火旺盛,灵体们喜欢聚集在此处,而神佛慈悲,庇护不曾害人的阴魂。

    可如父亲这般魂弱之人,就容易招揽徘徊在香火之地的灵体,这些灵体便是不害人,长久寄居人体,魂弱之人难免体弱多病。故而父亲不曾入大昭寺祭拜,而家人念及父亲魂弱,也就未曾出入此地。”

    他轻叹一声道,“此番家弟病体缠榻,无故闯入大昭寺祈福,又因祭拜亡魂而惹来事端,恐怕是骁勇将军还记得...”

    骁勇将军是周小将军的封号。

    宋鹤回忆往事,说着说着,擦起眼泪来。

    “骁勇将军向来气性大,当日臣迎娶公主,骁勇将军就多番不满,嫌弃臣配不上金枝玉叶的公主。现在震碎玉像,引来异像,定然是责怪宋家,没能照顾好公主,心生怨怼...”

    他眉目清朗,薄薄柳叶眼,哭起来令人心生不忍。

    这番言词,更是连郭御史,也无言以对。

    郭御史借着神像显灵,弹劾宋家不敬之罪,宋鹤接了过去,还阐述了显灵的缘故。

    此时,郭御史若是斥责他装神弄鬼,便是打自己嘴巴。

    尤其是他连已故的亡妻,昭悯公主都搬了出来,死者为大,便是看着公主的面子,他这个昭隆太子的故师,也该放过公主的鳏夫。

    郭御史沉默了,其他谏官也偃旗息鼓。

    宋相宋居珉,听到自己的孽子,一口一个‘命薄不耐之相’,又什么‘宋家对不起公主’,气得眼皮子直跳,大殿之上又不能发难,且这浑小子确实解除了眼前危机,只得认下自己命薄魂弱的宫格。

    跪着陈述哀情,掩袖涕下,悲恸不已。

    庆帝也伤怀道,“皇妹当年难产而死,朕也哀恸难止,宋相不必过度自责。此番,既然知道周将军父子,尚因昭悯公主之死而耿耿于怀,那朕就昭告天下,册封昭悯长公主,为宁孝德仁大长帝姬。”

    “帝姬享储君规格食禄,珉玉册书,黄金印玺,尊贵无比!至于册封礼仪,位同皇后册封大典,交由太常寺礼院择日举办,想来周将军在天之灵,也会得以安息!”

    宋鹤伏跪道,“谢陛下恩赐!”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白皙的眼皮,勾着阴鸷的笑。

    公主已死,荣宠加身,抬举的只能是宋家,只能是他,这个已故公主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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