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天后最宠爱的侄女昭玉郡主今日要去西市买簪子，全中都最好的簪子，全大虞最好的簪子。
只配她拥有。
是日天光明丽，暖风柔和，商贩夹道，热闹吆喝。
昭玉郡主正与这天色极为相称。
为何会有如此一讲？
——只因一来，冯媛当熊的故事在史书上太著名，今朝竟然有幸再度上演。数月以前在宫宴之上，郡主提着柄锋刃都未开的玉剑一击逼退了刺杀圣上的逆贼，坊间众人听闻此等事迹，纷纷感叹郡主英姿飒爽，实在不好惹。
二来郡主乃天后族胞，天后如今神威锋锐，谁敢不敬郡主三分，五分，乃至十分呢，即便他们背地里不知道咒骂了多少句。
当今陛下头风病极为严重，甚至到了不能上朝的地步，于是大小政事皆归天后处理，权柄系数落在一位女子的身上，多少男人道貌岸然地抨击女主乱政，其实只恨自己没生做个女儿身，得了陛下垂怜，从此平步青云！
天后大肆提拔自己族中同胞，什么姐姐妹妹，侄子侄女的一应有了大好的机会，而昭玉郡主正是其中最能把握时机之人，凭借超绝武艺一举夺魁。
流言蜚语的攻击算什么？她就要活得肆意潇洒，好好利用姑母的宠爱，叫这些人全都服气。
碧翠居的东家朱商是个识相的，早已立在这大太阳底下等候郡主尊驾，远远地便瞧见一群人随着车马悠哉而来，衣裾蹁跹，拂风扬尘。
马车停了，候着的东家先望见一双手伸出帘外，然后是青粲的薄纱衣角，最后玉人姗姗下轿。
一个深灰的人影从马车后头快速窜出，蜷缩起身子，跪倒在轿舆延展之处，充当脚凳。
郡主名唤蔚映，交相辉映的“映”，乃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女，蔚皇后的亲侄女，由着天后提拔荣登殊位，风光无限。
她此时正捻着一柄绢扇，伸手撩开珠帘，天光倾斜照得人暖，温润，亦是为郡主尊躯添光加彩。
这批西市新进的首饰由西蕃工匠制成，使用中都金玉宝石，结合胡人锻造技艺，所造之器卓绝非凡，倍受中都人追捧。她自然是要寻来，献于天后的。
蔚映倒也不说非常兴致盎然，却是知道时刻警醒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做出一番雍容闲雅的态势。她便是天后的脸面，要让中都贵女们瞧瞧蔚氏家族的荣耀。
她身子悠悠探出帘外，然而脚底忽的落到一个敦敦实实的东西上，叫她差点站不稳当。幸好她自幼习武，不是闺阁中的娇娇小姐，气蕴丹田，没有大出洋相地摔倒。
她低头一瞧，原来本该是红檀木的轿凳今日换作一个男仆弓着背，四肢匍匐在当“人凳”，背上的衣布被她踩出两道褶皱。
蔚映心下疑惑，眼色一闪，仍作镇定的样子，下到地面上站定了然后转身回问。
“怎么有个人在这里？”
车马后头急急忙蹿出来个冯媪，挤眉弄眼地应声答道：
“是婢子新从东市买来的歧州奴隶，身强体壮，很好使的呢。现今京中最喜以人为凳，郡主以前不曾见过，可时兴了。”
冯媪仗着自己是从宫里出来到郡主府上侍奉的，因而颇爱自作主张，还以为自己是府中主事的了。近来中都以人身为轿凳的风气盛行，加之歧州来的奴隶价格便宜实惠，于是她自作主张地拿了府里头的钱置办了。
“歧州来的奴隶啊……”
郡主听罢，慢悠悠地念道，挑了挑眉故意不作评价，信步走到这男奴面前，扇骨一横，托起其脑袋。
但见男子面孔虽然脏污积垢，乱发横侧，骨相却凌厉俊秀，像是经能工巧匠细细雕琢过的一般。
纵然卑贱，神采却毫无粗鄙或自轻自贱之态。反倒那一双乌黑的眸子自下而上望着贵人，仿佛在叙说自己的平生。
“你叫什么名字啊？”
郡主笑晏晏问道，对方不答，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哽咽之音滚过，他的双目哀沉，顿生可怜之情。
原来是个哑巴！
蔚映手中扇面一舞，眉眼弯弯：“虽不会说话，还怪可爱的呢。”
男奴复又低垂下头，作恭谨的态势，整个人贴着地面跪着，好似畏惧主人的怒火。纵使主人看着心情愉悦，却仍旧害怕会遭到无端的惩罚。
郡主于是转头来面对众人，陡然正色说道：“这样的风气，到底是平白作践人，连天后也断断不会推崇的。即便是奴籍，亦不能当作耗材来使，随便催折了。本朝以仁义礼孝立国，古往今来，亦皆如此，我等勋贵自然当上承天意，恪行仁爱之事。吾近日得了天后赐下的一匹西藩骏马，便让这小奴去饲马吧，不必日日叫人踩着脊梁骨。”
朱商连忙拢了袖子答“郡主所言极是”，郡主这般教训一通，定是承了天后的意，他不敢不应。
冯媪本以为主子高兴，自己会得赏，没想到郡主说的话打了个大耳光，反倒很是不快。她素来觉着外命妇到底是外命妇，比不上宫内人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哪有自己懂得多，怎料今日竟大大地损了面子。
郡主说完这一通，算是畅快了，话提点到这份上，自然不必点得再明。
她转身抬足跨进碧翠居槛内。
地下的男奴跪得老实，极是感念主子的恩典，便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偷偷地觑了一眼，只是俄而一瞥，却瞧见她环鬓上别着的珠花好漂亮。
和郡主的风姿着实相配。
步蔚映当然明白如何妆点自己的风姿，她慢悠悠地逛了一圈呈放在碧翠居的珍奇玩意，便命朱商全都包起来，送到她府上。
朱商原是万般应承着，偏偏在郡主指到那一件红玛瑙珠璎时，面露为难之色，称茂国公夫人早先已定下了，要在嗣子婚宴上佩戴，应是不愿出让的。
“既是如此，那吾亦不强求了。”
她莞尔一笑，并不勉强。
朱商汗如雨下，连忙赔罪，说要赠些岐州出产的精细珠宝，包括一顶通透的夜明珠，万望郡主见谅。
蔚映心中跟个明镜似的，若是茂国公夫人想要她定下的物件，朱商必会想法设法给了的。她虽然得天后宠爱，但毕竟只是朝中新贵，不比那些世家旧贵族来得根深势大。更何况她因护驾有功而被破例赐予封号，议官意见颇大，对她不甚待见，觉得区区凭此事迹怎能轻易逾越旧制礼法；又鉴于她与天后关系非同一般，天后临朝代理政务，他们这些自以为脊梁骨又直又硬的文人在背后不知嚼什么舌根呢。最后若不是景王想了个好法子，物议沸沸岂能轻易平息？
寻常商贾两权相害取其轻，左右盘旋。茂国公祖上有从龙之功，代表的是大虞朝关陇氏族的脸面，旧贵华族势力根深蒂固，自然要比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郡主更开罪不起。
哎，哪怕天后现今如此势力滔天，仍然多有掣肘，奈何不了他们几朝几代的百年世家大族们。
蔚映当然明白这道理，于是不去计较，美滋滋地打包了其它的首饰，扬长而去。免费得了老板不少好东西，她能不欢欣？
车架如何浩浩荡荡地来，便如何浩浩荡荡地回去。
昭玉郡主回到自己的府邸，往榻上一坐，蹬掉鞋子，伸了个大懒腰。这对珍珠镶边的杏色缎履自在闲逸地侧卧在地上，主人显然无暇理会它们。
“哎呀，装聪明人的样子真累！”
做贵人的口舌果真是劳心费力呐。
婢女奉来西蕃产的胡瓜，搁下盘子，然后来为郡主捶腿揉肩。她浅浅食了两块，果然甜津津的。
“要是还能像从前那般自由自在、策马扬鞭，不必日日忧虑这、忧虑那的，该多好。什么爵位封赏，我不要也罢。”
“郡主，这话咱们可说不得啊。”明珂惊诧，急急柔声劝阻。
蔚映噤了声，闷闷地往嘴里塞了几块胡瓜，吃得脸颊鼓鼓的。天后招揽她为己耳目，赐下荣华富贵，岂是她能随意推拒的。她的父亲官任兵部尚书，处在这个位置成日战战兢兢，生怕稍有不慎就湿了鞋袜，然而还是免不了遭人构陷。天后按下了弹劾的折子，暂时未表，他们家上下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天后是要大义灭亲，还是另有谋划。幸好那日在宫宴之上，甘州节度使进献翡翠玉剑，蔚映自告奋勇为陛下献舞一曲，正好遇到逆贼刺杀，她当机立断提剑击退。因而天后大悦，亲手为她书了“昭玉”的封号，他们家的危机才算一时了结。
不过倘若自己哪日违背了天后的期许，恐怕他们家便不会有好果子吃了。血脉之亲在权势纠葛前到底过眼云烟。
胡瓜吃多了胃胀，蔚映问了问瓜还剩下几多个，说要包起来全送给江薄青。步宅和江宅在一条街上，比邻而居，所以两家自幼相熟，喜欢玩在一起。
“江郎君现在恐怕正在弘文馆当值，奴婢派人送到他府上如何？”明珂问道。
蔚映思衬了下，自嘲地说：“江府也是大贵之家，哪里缺我几个胡瓜啊。”
明珂浅浅一笑：“郡主关切江郎君在府中待遇不好，给人开私厨呢。”
蔚映撑着脑袋道：“他素来不受继母待见，实在可怜。你等他今日散值后，再送去给他。”
明珂得了命令，口中回“喏”，施施地出去吩咐下去，然后返身回来继续侍奉主子。她是郡主的近身婢女，这种事自然不需要她亲自去做。
蔚映一手叉瓜，一手捧书读着，长日微风，好不惬意。
她幽幽读到“伤人乎？不问马”①一句时，忽然想起来先前见到的那个俊美哑奴，有几分好奇心生了出来。
在碧翠居门前的时候匆忙，还不曾多问上几句——虽然他不会说话，比手势应该没问题。他长相气质如此不俗，反倒叫她疑惑此人经历了些什么样的挫折，才会沦落到此种地步。
他的面容分明瞧着颇为刚毅内敛，不似寻常奴仆般局促短见，反而像个读过书的，懂事理的。
蔚映琢磨着，立刻撇下书卷，从榻上跃下，踢踢跶跶踩进缎履里，弯腰抬脚提起后跟一气呵成，便往马厩处去了，明珂赶紧在后面快步随着。
这头，马厩里可确实没得安生。
自郡主回来，冯媪越想越恼，怎么她一片好心办成了坏事，平白挨了一顿训呢。她完全是比着中都最时兴的玩意置办府中各类事物，居然适得其反，郡主真是不识趣味！
自视极高的冯媪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假托郡主之名，命令家丁拿上棍杖，要去教训那个恬不知耻的歧州奴。她以为郡主逞一时口快，早已将这贱种抛之脑后，因而大胆妄为地要撒一番泼。
分明此事与那男奴毫无关系，是冯媪自作主张，而郡主甚至并未多么怪罪于她，她倒是忿忿不满，捡个软柿子拿捏宣泄。
这小奴正跪在马厩里头，给马洗身子，见到一众人等来势汹汹。他尚且不知何故，冯媪即命家丁把人擒住了，推倒在地。他一人赤手空拳，难敌全副武装的家丁，况且他怎敢反抗——即便是脊梁骨再梗直的人沦落成为贱奴的，都要弯了腰低了头。倘若触了主家的逆鳞，断手断脚、断送性命皆是主家一人说了算。
“我花了老大价钱，买回来的竟然是个蠢彘！给我打，往死里打！”冯媪快活地叫嚣着，家丁咸以为是郡主的命令，全部遵守着，挥起棍杖狠命地殴打起来。
男奴嗓子哑着，痛在身上，无可奈何地化作咕噜咕噜的悲咽之声。
奴婢和奴婢是有差别的，有的人仰仗种种外力可以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而像歧州奴这般受中原鄙夷的贱者，便是最下等的东西。歧州低处偏僻，挨着西藩各部，民风杂乱伧俗，中原多以为其卑劣，歧州来的奴隶自然尤为低贱，唯有力大耐劳一个优点。而都中达官显贵更是好一口歧州女奴，风姿绰绰，不似中原人那般拘谨婉约，连当朝太子也交口称赞。
沉重的棍杖落在人的血肉上，他五脏六腑在震颤，腥锈味从喉咙里汩汩涌出。
他拼尽全力，却只能发出像鸬鹚鸣叫般嘲哳难听的哽咽声。然而他至此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遭此灾厄，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似乎快要痛到闭上眼睛了。
此时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一声断喝：
“住手！”
只配她拥有。
是日天光明丽，暖风柔和，商贩夹道，热闹吆喝。
昭玉郡主正与这天色极为相称。
为何会有如此一讲？
——只因一来，冯媛当熊的故事在史书上太著名，今朝竟然有幸再度上演。数月以前在宫宴之上，郡主提着柄锋刃都未开的玉剑一击逼退了刺杀圣上的逆贼，坊间众人听闻此等事迹，纷纷感叹郡主英姿飒爽，实在不好惹。
二来郡主乃天后族胞，天后如今神威锋锐，谁敢不敬郡主三分，五分，乃至十分呢，即便他们背地里不知道咒骂了多少句。
当今陛下头风病极为严重，甚至到了不能上朝的地步，于是大小政事皆归天后处理，权柄系数落在一位女子的身上，多少男人道貌岸然地抨击女主乱政，其实只恨自己没生做个女儿身，得了陛下垂怜，从此平步青云！
天后大肆提拔自己族中同胞，什么姐姐妹妹，侄子侄女的一应有了大好的机会，而昭玉郡主正是其中最能把握时机之人，凭借超绝武艺一举夺魁。
流言蜚语的攻击算什么？她就要活得肆意潇洒，好好利用姑母的宠爱，叫这些人全都服气。
碧翠居的东家朱商是个识相的，早已立在这大太阳底下等候郡主尊驾，远远地便瞧见一群人随着车马悠哉而来，衣裾蹁跹，拂风扬尘。
马车停了，候着的东家先望见一双手伸出帘外，然后是青粲的薄纱衣角，最后玉人姗姗下轿。
一个深灰的人影从马车后头快速窜出，蜷缩起身子，跪倒在轿舆延展之处，充当脚凳。
郡主名唤蔚映，交相辉映的“映”，乃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女，蔚皇后的亲侄女，由着天后提拔荣登殊位，风光无限。
她此时正捻着一柄绢扇，伸手撩开珠帘，天光倾斜照得人暖，温润，亦是为郡主尊躯添光加彩。
这批西市新进的首饰由西蕃工匠制成，使用中都金玉宝石，结合胡人锻造技艺，所造之器卓绝非凡，倍受中都人追捧。她自然是要寻来，献于天后的。
蔚映倒也不说非常兴致盎然，却是知道时刻警醒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做出一番雍容闲雅的态势。她便是天后的脸面，要让中都贵女们瞧瞧蔚氏家族的荣耀。
她身子悠悠探出帘外，然而脚底忽的落到一个敦敦实实的东西上，叫她差点站不稳当。幸好她自幼习武，不是闺阁中的娇娇小姐，气蕴丹田，没有大出洋相地摔倒。
她低头一瞧，原来本该是红檀木的轿凳今日换作一个男仆弓着背，四肢匍匐在当“人凳”，背上的衣布被她踩出两道褶皱。
蔚映心下疑惑，眼色一闪，仍作镇定的样子，下到地面上站定了然后转身回问。
“怎么有个人在这里？”
车马后头急急忙蹿出来个冯媪，挤眉弄眼地应声答道：
“是婢子新从东市买来的歧州奴隶，身强体壮，很好使的呢。现今京中最喜以人为凳，郡主以前不曾见过，可时兴了。”
冯媪仗着自己是从宫里出来到郡主府上侍奉的，因而颇爱自作主张，还以为自己是府中主事的了。近来中都以人身为轿凳的风气盛行，加之歧州来的奴隶价格便宜实惠，于是她自作主张地拿了府里头的钱置办了。
“歧州来的奴隶啊……”
郡主听罢，慢悠悠地念道，挑了挑眉故意不作评价，信步走到这男奴面前，扇骨一横，托起其脑袋。
但见男子面孔虽然脏污积垢，乱发横侧，骨相却凌厉俊秀，像是经能工巧匠细细雕琢过的一般。
纵然卑贱，神采却毫无粗鄙或自轻自贱之态。反倒那一双乌黑的眸子自下而上望着贵人，仿佛在叙说自己的平生。
“你叫什么名字啊？”
郡主笑晏晏问道，对方不答，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哽咽之音滚过，他的双目哀沉，顿生可怜之情。
原来是个哑巴！
蔚映手中扇面一舞，眉眼弯弯：“虽不会说话，还怪可爱的呢。”
男奴复又低垂下头，作恭谨的态势，整个人贴着地面跪着，好似畏惧主人的怒火。纵使主人看着心情愉悦，却仍旧害怕会遭到无端的惩罚。
郡主于是转头来面对众人，陡然正色说道：“这样的风气，到底是平白作践人，连天后也断断不会推崇的。即便是奴籍，亦不能当作耗材来使，随便催折了。本朝以仁义礼孝立国，古往今来，亦皆如此，我等勋贵自然当上承天意，恪行仁爱之事。吾近日得了天后赐下的一匹西藩骏马，便让这小奴去饲马吧，不必日日叫人踩着脊梁骨。”
朱商连忙拢了袖子答“郡主所言极是”，郡主这般教训一通，定是承了天后的意，他不敢不应。
冯媪本以为主子高兴，自己会得赏，没想到郡主说的话打了个大耳光，反倒很是不快。她素来觉着外命妇到底是外命妇，比不上宫内人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哪有自己懂得多，怎料今日竟大大地损了面子。
郡主说完这一通，算是畅快了，话提点到这份上，自然不必点得再明。
她转身抬足跨进碧翠居槛内。
地下的男奴跪得老实，极是感念主子的恩典，便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偷偷地觑了一眼，只是俄而一瞥，却瞧见她环鬓上别着的珠花好漂亮。
和郡主的风姿着实相配。
步蔚映当然明白如何妆点自己的风姿，她慢悠悠地逛了一圈呈放在碧翠居的珍奇玩意，便命朱商全都包起来，送到她府上。
朱商原是万般应承着，偏偏在郡主指到那一件红玛瑙珠璎时，面露为难之色，称茂国公夫人早先已定下了，要在嗣子婚宴上佩戴，应是不愿出让的。
“既是如此，那吾亦不强求了。”
她莞尔一笑，并不勉强。
朱商汗如雨下，连忙赔罪，说要赠些岐州出产的精细珠宝，包括一顶通透的夜明珠，万望郡主见谅。
蔚映心中跟个明镜似的，若是茂国公夫人想要她定下的物件，朱商必会想法设法给了的。她虽然得天后宠爱，但毕竟只是朝中新贵，不比那些世家旧贵族来得根深势大。更何况她因护驾有功而被破例赐予封号，议官意见颇大，对她不甚待见，觉得区区凭此事迹怎能轻易逾越旧制礼法；又鉴于她与天后关系非同一般，天后临朝代理政务，他们这些自以为脊梁骨又直又硬的文人在背后不知嚼什么舌根呢。最后若不是景王想了个好法子，物议沸沸岂能轻易平息？
寻常商贾两权相害取其轻，左右盘旋。茂国公祖上有从龙之功，代表的是大虞朝关陇氏族的脸面，旧贵华族势力根深蒂固，自然要比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郡主更开罪不起。
哎，哪怕天后现今如此势力滔天，仍然多有掣肘，奈何不了他们几朝几代的百年世家大族们。
蔚映当然明白这道理，于是不去计较，美滋滋地打包了其它的首饰，扬长而去。免费得了老板不少好东西，她能不欢欣？
车架如何浩浩荡荡地来，便如何浩浩荡荡地回去。
昭玉郡主回到自己的府邸，往榻上一坐，蹬掉鞋子，伸了个大懒腰。这对珍珠镶边的杏色缎履自在闲逸地侧卧在地上，主人显然无暇理会它们。
“哎呀，装聪明人的样子真累！”
做贵人的口舌果真是劳心费力呐。
婢女奉来西蕃产的胡瓜，搁下盘子，然后来为郡主捶腿揉肩。她浅浅食了两块，果然甜津津的。
“要是还能像从前那般自由自在、策马扬鞭，不必日日忧虑这、忧虑那的，该多好。什么爵位封赏，我不要也罢。”
“郡主，这话咱们可说不得啊。”明珂惊诧，急急柔声劝阻。
蔚映噤了声，闷闷地往嘴里塞了几块胡瓜，吃得脸颊鼓鼓的。天后招揽她为己耳目，赐下荣华富贵，岂是她能随意推拒的。她的父亲官任兵部尚书，处在这个位置成日战战兢兢，生怕稍有不慎就湿了鞋袜，然而还是免不了遭人构陷。天后按下了弹劾的折子，暂时未表，他们家上下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天后是要大义灭亲，还是另有谋划。幸好那日在宫宴之上，甘州节度使进献翡翠玉剑，蔚映自告奋勇为陛下献舞一曲，正好遇到逆贼刺杀，她当机立断提剑击退。因而天后大悦，亲手为她书了“昭玉”的封号，他们家的危机才算一时了结。
不过倘若自己哪日违背了天后的期许，恐怕他们家便不会有好果子吃了。血脉之亲在权势纠葛前到底过眼云烟。
胡瓜吃多了胃胀，蔚映问了问瓜还剩下几多个，说要包起来全送给江薄青。步宅和江宅在一条街上，比邻而居，所以两家自幼相熟，喜欢玩在一起。
“江郎君现在恐怕正在弘文馆当值，奴婢派人送到他府上如何？”明珂问道。
蔚映思衬了下，自嘲地说：“江府也是大贵之家，哪里缺我几个胡瓜啊。”
明珂浅浅一笑：“郡主关切江郎君在府中待遇不好，给人开私厨呢。”
蔚映撑着脑袋道：“他素来不受继母待见，实在可怜。你等他今日散值后，再送去给他。”
明珂得了命令，口中回“喏”，施施地出去吩咐下去，然后返身回来继续侍奉主子。她是郡主的近身婢女，这种事自然不需要她亲自去做。
蔚映一手叉瓜，一手捧书读着，长日微风，好不惬意。
她幽幽读到“伤人乎？不问马”①一句时，忽然想起来先前见到的那个俊美哑奴，有几分好奇心生了出来。
在碧翠居门前的时候匆忙，还不曾多问上几句——虽然他不会说话，比手势应该没问题。他长相气质如此不俗，反倒叫她疑惑此人经历了些什么样的挫折，才会沦落到此种地步。
他的面容分明瞧着颇为刚毅内敛，不似寻常奴仆般局促短见，反而像个读过书的，懂事理的。
蔚映琢磨着，立刻撇下书卷，从榻上跃下，踢踢跶跶踩进缎履里，弯腰抬脚提起后跟一气呵成，便往马厩处去了，明珂赶紧在后面快步随着。
这头，马厩里可确实没得安生。
自郡主回来，冯媪越想越恼，怎么她一片好心办成了坏事，平白挨了一顿训呢。她完全是比着中都最时兴的玩意置办府中各类事物，居然适得其反，郡主真是不识趣味！
自视极高的冯媪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假托郡主之名，命令家丁拿上棍杖，要去教训那个恬不知耻的歧州奴。她以为郡主逞一时口快，早已将这贱种抛之脑后，因而大胆妄为地要撒一番泼。
分明此事与那男奴毫无关系，是冯媪自作主张，而郡主甚至并未多么怪罪于她，她倒是忿忿不满，捡个软柿子拿捏宣泄。
这小奴正跪在马厩里头，给马洗身子，见到一众人等来势汹汹。他尚且不知何故，冯媪即命家丁把人擒住了，推倒在地。他一人赤手空拳，难敌全副武装的家丁，况且他怎敢反抗——即便是脊梁骨再梗直的人沦落成为贱奴的，都要弯了腰低了头。倘若触了主家的逆鳞，断手断脚、断送性命皆是主家一人说了算。
“我花了老大价钱，买回来的竟然是个蠢彘！给我打，往死里打！”冯媪快活地叫嚣着，家丁咸以为是郡主的命令，全部遵守着，挥起棍杖狠命地殴打起来。
男奴嗓子哑着，痛在身上，无可奈何地化作咕噜咕噜的悲咽之声。
奴婢和奴婢是有差别的，有的人仰仗种种外力可以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而像歧州奴这般受中原鄙夷的贱者，便是最下等的东西。歧州低处偏僻，挨着西藩各部，民风杂乱伧俗，中原多以为其卑劣，歧州来的奴隶自然尤为低贱，唯有力大耐劳一个优点。而都中达官显贵更是好一口歧州女奴，风姿绰绰，不似中原人那般拘谨婉约，连当朝太子也交口称赞。
沉重的棍杖落在人的血肉上，他五脏六腑在震颤，腥锈味从喉咙里汩汩涌出。
他拼尽全力，却只能发出像鸬鹚鸣叫般嘲哳难听的哽咽声。然而他至此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遭此灾厄，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似乎快要痛到闭上眼睛了。
此时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一声断喝：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