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宋知意做了个梦。

    梦里太子青面獠牙,如地狱的修罗恶煞般,一口将她撕碎吞入腹中。她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谁料正对上太子肃冷而严厉的脸庞。

    ——谁准你上孤的床?

    他似乎恶狠狠地质问了这么一句。

    然而昨夜种种浮现心头,宋知意真是比窦娥还冤!

    “不是你硬生生将我拽上来的么?”她委屈地露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腕,上面两道明晃晃的“罪证”。

    太子瞥了眼,脸色铁青,薄唇抿得刀锋一般,好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硬邦邦的四个字:“胡言乱语。”

    宋知意简直被他这副翻脸无情的模样惊呆了,瞪圆眼睛坐起来,比比划划地开始描述昨夜的场景,“你这样……又那样……还那样!”

    太子攥拳,双目微阖,可无论怎么回忆,竟都没有半点印象。

    这时他忽想起什么,睁开眼,眸中迸出凛冽逼人的冷光,再次扼住宋知意的手腕质问道:“你对孤做了什么?”

    “你都病成这样了,我,我还能对你做什么呀!”宋知意险些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害怕,身子微微颤着,眼眶不自觉红了一圈。她也不过是个不经人事的姑娘家,所有关于房事的认知还是大婚前夕宋婉给她的春宫图里看来的,骤然被这样污蔑,再软的脾气也禁不住。

    太子盯着宋知意那摇摇欲坠的泪珠,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股愠怒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横在胸口。

    到底是她伪装得天衣无缝,还是她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太子最终放开手,别开脸寒声道:“日后不准踏入这间屋子半步。”

    宋知意握着被攥得生疼的手腕,气闷地朝他哼一声,她求之不得呢!谁乐意跟这么个随时会发病的疯子待在一个屋子!当下再也不耽搁,立刻便起身下床。

    哪知病体未愈,头重脚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柔顺如缎的长发拂过太子侧脸,带来一阵异样,太子深深蹙眉,攥成的拳微微动了动。

    宋知意只撑着床沿缓了片刻,头也不回地出去外间,不忘拿起她的毛领斗篷披上,那病中娇弱的身影无端透出几分倔强。

    太子独自僵坐半响,叫来太医严查屋内可有毒物毒香残留痕迹。

    四五个太医不敢掉以轻心,连地毯和花盆底都掀开细查了,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现。

    太子沉默良久,再唤来暗卫,沉声问:“昨夜怎么回事?”

    暗卫如实回答:“您梦魇发作,将夜半口渴起身找水喝的太子妃拖拽上了床。属下见您拥住太子妃后魇症逐渐平缓,遂未声张。”

    太子神情便有些一言难尽,语气生硬问:“……宋家查了吗?”

    “宋家昨夜才从陈太傅处得知您重伤实情,此前与长春宫并无私下来往。不过圣上常去长春宫,属下探查消息多有不便,太子妃问安那日与妤贵妃说了什么不得而知。然而流水一般的赏赐接连不断地送去宜春殿,恐怕不简单。”

    “继续盯着。”太子冷嗤,却拉开柜阁抽屉随手丢了一个白玉瓶给暗卫。

    暗卫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不多时,东西便由封太医转交到太子妃手上。

    “这是何物?”宋知意打开闻了闻,一股奇香迎面而来。

    封太医笑着说:“此乃高昌进贡的玉颜膏,祛疤消痕最有奇效,听说以天山雪莲绽放时的凝露花蕊所调制,那年共才得三瓶,圣上赏赐先皇后与贵妃娘娘各一瓶,先皇后心疼殿下练枪划伤,便把自己那份给殿下了。”

    哦,宋知意听明白了。可太子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她?

    算了,管他呢,不用白不用。

    那雪白的膏体涂在手腕,红痕果然不到片刻就消了,再过一会,雪白肌肤竟好似比先前还要细腻许多,若是涂在脸上,岂不容光焕发?

    宋知意惊奇,不客气地多抹了一些,才把玉颜膏还给封太医。

    封太医却摆摆手:“殿下没交代,您还是留着罢,这节骨眼微臣也不想再进去触殿下的恼。”

    “行吧。”宋知意这会子也没有那么气闷了,起身感激道,“昨夜多谢太医,我如今觉着没什么不舒服的了。”

    言下之意,她要回宜春殿了。

    “不妥不妥。”封太医来正是还要叮嘱这个,“这两日风雪不停,您每日一来一回恐怕受凉再起高热,加重病症,清晖堂去宜春殿路远,我等赶过去多有耽搁,还是请您安心在此将养半月,待病症消退再议。”

    “可……”宋知意有点后怕地看向主屋方向,浑身被死死禁锢的窒息感又扑面而来,只觉头皮发麻。

    封太医叹了声,无奈说:“殿下疑心深重,我们身为太医也不能幸免。实在是临水一战太过惨烈,相传戎狄部落豢养一种浑身是尖刺且身量巨尺的怪物,一嗅玉华香即发狂,听军医说,那夜数头怪物一齐出笼,专攻殿下,几位将军与死士为掩护殿下生还,身体被那怪物撕碎成几块……最后却发现,原来殿下贴身所带的护身符里,就有一味玉华香。”

    宋知意想象不出那样残酷血腥的画面,光是听,脸色便煞白下来,背脊发寒,下意识问:“那谋害殿下的护身符,是谁送的?”

    能让太子出征时贴身佩戴,必是极其信赖的人物吧?却被这么无情背叛,死了心腹,换来半条残命,他心里该多难受啊?

    封太医位卑言轻,不过是因为擅长针灸之术才选派来,干笑道:“微臣也是听朱院首偶然提起,至于是谁,并不知道。”

    宋知意看着手里的玉颜膏陷入了沉默。

    下午时长春宫又来了人,给宋知意送滋补药材,她记着昨日丰厚的回门礼还未去谢恩,今日再看药材,真是万般不好意思。

    来的嬷嬷慈眉善目,只道是贵妃一片关怀,希望她早日病愈,也是为了更好的照料太子。

    如此宋知意还能说什么,恨只恨自个儿忽然病这一场,明明她从小到大身子都是不错的。

    夜晚,庆嬷嬷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另铺了床,宋知意才能安心睡下。

    此后两三日,因为太子说过不准她进主屋,她自觉也不进去惹太子的恼,每日三次在门外问完安便回自个儿屋里待着,叫冬青和梅香陪她玩手绳绣花,或是捧着那日找到的医书翻阅。

    腊月二十,雪难得停了,天气放晴,万里无云。

    宋知意在屋里待得烦闷,问过封太医可以出门走走,便去了藏书阁,找到一本说香料的古籍来看。

    陈太傅忧心忡忡地出现在眼前时,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

    昨夜里来自东宫的三封太子亲笔信依次送到尚书令张府、兵部尚书刘府、御史大夫齐府,今儿三位大人不约而同来到慎德堂。

    张大人原以为太子单独召见自个儿,没想到还有其他二位,碰面打过招呼,不由得问:“二位仁兄也是为开春科举改制的事儿来?”

    刘尚书点点头。

    齐大人却是默了一默。

    他来,一是有心劝诫多日不上早朝的太子,二是探个虚实,太子究竟是不是如同僚间议论的那般,出什么变故了?

    三人各怀心思,简单寒暄两句便在内侍引领下进到慎德堂。

    堂内太子着一身玄清云纹锦袍,乌发以紫金冠束起,冠上镶嵌东珠,高贵典雅,熠熠生辉,正如太子其人,他端坐于上首主位 ,腰背挺拔如青松,垂眸阅着案牍,举手投足间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三位大人进来,拱手拜见。太子适才抬眸,温和抬手道:“免礼,快坐。”

    话落有内侍上茶,齐大人暗暗打量一眼许久未见的太子,风姿倒是依旧,只是身形似乎清减不少,容貌也更显消瘦深邃了。

    不过也是,塞北鏖战三年,痛失亲母亲妹,任谁也得憔悴。

    “多日不见,几位大人身子可还好?”太子开口,关怀问道。

    张大人叹了声:“殿下安心,我们这几个老家伙都好着,只是逝者已逝,还望殿下多多保重,早日归朝理政啊。”

    太子眸光黯了黯,转眸间已收敛心事,笑道:“那是自然。孤这段时日虽在白马寺为母后祈福,但也知晓朝中接连出了四桩贪墨案,还有柱国公勾结吏部为其子谋官。父皇常有叹息,孤亦忧心。”

    “正是,今日早朝才因如何处置柱国公一事吵得厉害,圣上碍于柱国公功勋,又有魏国公等人求情,最后只罚了俸,任那庸才身居要位,长此以往难保歪风邪气肆意滋生。”张大人说起来还是来气。圣上轻拿轻放,偏袒老功臣,如何不叫他们这些并无封爵的前朝清臣寒心。

    太子宽慰道:“父皇有父皇的难处。孤今日请诸位来,也是想听听诸位见解,改制科举,确保来年科举选拔出得力人才。”

    张大人沉吟片刻,摊手将心中想法一一道出。太子为人谦卑远见,心胸宽广,未来必是一代仁厚明君,因此他不必忌讳言语,直抒胸臆便是。

    身后侍奉的内侍添了四五回茶水,张大人才说完,而后转头看向刘尚书。

    刘尚书掌管兵部,想起塞北一战,提议道:“前朝虽有昏君作乱,可武举一制不失为良策。殿下率军亲征,也知我们的军队是什么样子,若能向圣上言明,增设远射、马射、平射、摔跤比武等选拔有用之才,充盈军队,不出五年,逆党所占据的颖、江二洲便可出兵收复。”

    说起这,便是不懂武的张大人也十分热忱,当即便道:“殿下攻打戎狄连连告捷,三进三出杀的他们自乱阵脚,实乃旷世奇战,不知是用什么兵法策略?”

    刘尚书摆摆手,“张兄,便是殿下空口说与你听你也绕不过弯子来,依我看,不妨趁今日放晴,直接策马到西郊大营的沙盘实打实演练一番,也叫他们好好学学!”

    两个人一应一和,说得投机,双双用骐骥的眼神看向太子。尤其是刘尚书,数年前他也曾出兵塞北,可惜中了戎狄狡诈奸计,如今年过五十,他心中抱憾啊!

    “这倒是个好提议。”太子面对二人,脸上依旧挂着谦和的笑,语气赞赏。

    可垂在身侧的手掌已渐渐握紧成拳,心里有根弦紧紧绷着。

    若是他双腿完好,怎会不爽快应下来。

    可,别说策马奔腾,便是今日能从清晖堂来到慎德堂,也是趁天不亮,暗卫将他背出来的。

    他的腿,连一瘸一拐也不能了。

    片刻的沉寂过后,一直未有言论的齐大人忽然起身道:“微臣怎么闻着似乎有股药味?”

    此话一出,太子如同蛰伏阴暗被发现的猎物,心中绷紧的弦“啪”一声轰然断裂。

    瞧吧,即使他坐着不动,即使隔着那么远,然喝了一整年药汤,这身子从里到外,用再多香料也是遮掩不住的。

    太子的笑容却依旧不变,松开双拳不徐不疾地端起杯盏喝茶,凉茶将他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压下去。他若无其事地应齐大人的话:“是么?孤怎么没闻到。”

    张大人与刘尚书被这一打岔,也在空中嗅了嗅,神色各异地对了个眼神,皱眉道:“确实有股药味……”

    太子心如死灰地阖了阖双目,事到如今,便是众人知晓他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德才兼备的太子又能怎样呢,遮遮掩掩黯淡无光的日子,他厌了也倦了。

    “夫君?!”

    忽有一道娇滴滴的嗓音响起。

    太子微怔,不禁侧身,只见一道花蝴蝶般轻盈娇俏的身影从侧旁的内室跑到他跟前来,亲昵抱着他胳膊嘟囔道:“人家都生病了,你也不陪人家用午膳!”

    宋知意语气委屈,俨然一个因夫君冷落而使小性子的妻子。

    陈太傅教她做“妖妃”,下一步该是装作不经意地发现这里还有外臣在,然后很震惊很懊恼地退后两步。

    可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动作,手腕被太子轻轻握住,他握着她往怀里带了带。从底下瞧着,便是她柔若无骨地顺势坐到太子腿上。

    宋知意愣了愣,低眸看到太子幽深隐忍的眼,这时腰窝被人掐了一下,她疼得轻轻“唔”一声,连忙装作才看到底下三位的样子,羞赧道:“原来夫君在议事,我来得不是时候呢……”

    “咳咳。”张大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便起身,垂眸道,“臣见过太子妃,既然太子妃身子不适,臣等先告退。”

    刘尚书和齐大人也反应慢半拍地站起来。

    宋知意羞涩地转过头,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下一刻,胸.前忽然传来温热的粘腻感,她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勾住太子的脖子,颤巍巍想把那气息掩盖。

    比起她的惊慌,太子却从容得多了,他轻咳一声,因嘴里弥漫着粘稠的血渍,嗓音微哑,可缓缓道来时,又有股难以言喻的慵懒和宠溺。

    他说:“见笑了,各位。”

    太子新婚不过才四日,又逢太子妃生病,三人几乎没敢多看,垂着脑袋连连告退,直到出了慎德堂才抬起头。

    张大人用胳膊肘推推还想回望的齐大人,低声说:“都是年轻过来的,谁还没个新婚燕尔难舍难分的时候?你回头可别参太子一本。”

    齐大人老脸一红,摆手道:“哪能啊。”做御史,要弹劾,但也不是什么都能往外说的。他心里只想:谣传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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