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轮转十二载，朝代更迭两遭，许多不为人知的旧日秘密，都被深深埋在帝宫的宫墙之下，化作人人口中的禁忌。
昔日天王到底因何受刺，又是何人所刺，答案早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都已逝去，恩怨亦皆已作古。
如今正值兴和三年，洛都太微帝宫新主太宁继位以来，重立国号大夏，有辅政四宫名臣倾力协佐，还算朝政清明，百姓安泰。
昭华上宫正是这辅政四宫之一，余冬未尽，白石拱桥的栏杆在天光下泛着暖色的光泽，一个美貌的妇人怅怅行走在上宫桥边。
九寸有余的折扇，雕花精钢作骨，银丝嵌绘红玉海棠，正握在美妇那双保养极好的手中，明明是好景气，她却像是晦气到想要唉声叹气。
“妙，简直比本宫还妙极了。”
这位美妇正是皇城中位分最尊贵的太皇太妃花时情，刚过四十岁生辰，过于年轻的面容和不容小觑的地位都彰示着此人的不同寻常。
她叹气，是因为有客狭路而来。
“千岁大雅之士，不见外吧。”一道清雅的嗓音响起。
花时情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文质彬彬的男子款款行来，此人腰间装束银带，银带上雅镶翠玉，一侧坠着白玉天狐佩，一见便知是显贵的涂山世家长公子——涂山长珩。
花时情收回视线，合上扇子，抵在唇边沉吟。
二人相仿的年纪，桥不大，只容一人过道，所以她打算劝涂山长珩改道。
“相国大人，你来的不巧。”
这二人曾经同为辅政四宫之一的衡文学宫翘楚，走得路子却可谓大相径庭。到了如今这个境地，涂山长珩已经在朝中身居高位，外人看来是个性子温润的雅致君子，花时情却道此人实是城府深沉，寻常只以伪面应对。
眼前的美妇虽然媚态横生秋波暗送，涂山长珩却浑然无感，回道：“本相自然不及千岁来的巧。”
花时情于是假笑两声，肚子里暗叫不好对付。
两人台前幕后针锋相对多年，从前朝斗到新朝，彼此底细都心知肚明，花时情笑完便收敛神色，也不与他绕弯子，言简意赅试图责难。
“北地乱民刚刚闯过燕州，当下正祸乱幽州直逼洛都，乃是危急得不能再危急的时刻。相国不在此时为圣上筹谋划策，去管凉州雍谷关外那小小水患作甚？”
涂山长珩深沉的目光泛着不屑的讽意，许多事情心照不宣，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已少了许多意趣。
“本相并非去管水患，而是听说子孙不肖治国无方，自己不思进取难顶北地施压，居然只想着改动风水保大夏国运，还要给先帝迁灵重葬！可叹本相身为先帝皇卿，苦口劝谏不得这种种荒唐事故，也只能来昭华上宫为她扶一扶灵，聊表为人臣子的心意。”
花时情身后就是专门执掌皇室内刑的昭华上宫六大殿之首——沉香殿，曾是十二年前一统天下的太皇大帝轩辕明玉少时居所，太皇逝世刚过三载，灵堂也一直设在里面。
此言点到即止，涂山长珩悠悠顿口，转而又针对花时情意味深长道：“宫中多事之秋，千岁不如多多注意修身齐家之道，免得有碍清誉。说起来本相自从十二年前与先帝结缘，便已经发誓为她效死。今日或是最后一面，烦请千岁让一让路，准许我去她灵堂前祭上一祭。”
太微帝宫近来确实多事，广为流传的一件就是镇宫之宝佛母金印失踪。坐镇西域的宣武明王已经放下话来，谁能将此物送归宣武王宫，便准许此人向他提出一个愿望，而他必定尽力满足。
明眼人不说暗话，自太皇去世后，佛母金印确实是在花时情手中保管。她不禁尴尬，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落于江湖中免不得掀起一轮腥风血雨，论起罪来花时情难辞其咎。
但花时情这次却似乎真是将自己置之度外，厚着脸皮将这股尴尬之情强行压下，转眼又做出一番好心模样，苦口相劝涂山长珩道：“本宫其实无甚要事，只是真心劝你不要为了扶灵之事离开洛都。想想咱们圣上还是太年轻了，这一国之君的位置坐来实在不容易，少不得相国管教，若相国有去无回，那可如何是好？”
涂山长珩不理会她那假惺惺的好意，干脆也拿国主太宁反向施压，咄咄逼人道：“你也知道，先帝在沉香殿停灵三载以来，本相忙于国事，始终未能按规矩给她守丧！今日特请圣上容情应许，为她守夜扶灵，千岁若还当本相是知己，不会连这点情面都不肯给吧？”
花时情沉吟着转头望向沉香殿，这偌大的宫殿供奉着令人畏惧的力量，处处透着沉肃而又森冷的威压。
过往种种在她心中一念而过，花时情暗骂一声晦气，有意无意用扇子半遮面容，皱眉道：“你我从前到底师姐弟一场，本宫岂会不讲情面……这样吧，你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去向先帝灵前问一问她的意思，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死人能有什么意思，花时情说到此处，涂山长珩已知她定要拦住自己了，心中某些猜想成真，目光瞬间闪过一丝阴霾。
平日温文尔雅的君子眉梢微挑，幽深的眸底闪烁着暗芒，隐怒不发。
“千岁百般阻挠，不知沉香殿中，出了哪般变故？”
日头温凉，树上新发枝的零星翠叶淡如烟雾，幻灵湖清泠泠的湖水映着细碎晴光，在花时情眼中隐隐闪烁。
花时情又笑了一声，抚扇，觑着他摇头，这位皇城第一贵女的眉目悯然，妃红色的锦绣宫衣衬得她容色苍白。
“……告诉你也无妨，迁灵其实是明王给圣上出的主意，他还保证此事一成，便拿西域十万精锐来支援洛都，你去扶灵岂不坏事。”
听她供认不讳迁灵之事和明王有关，涂山长珩瞳孔震颤，缓缓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世人皆知他和宣武明王南宫少渊互为对家，共同在先帝面前争风吃醋多年，耳听得先帝迁灵迁到情敌地盘上，这让他哪里能受的住！
“好啊，我说能迁灵到哪里去，一个个对本相严防死守缄口不言，原来是葬到西都和那个人在一起……花时情！你还不让我过去？”
花时情非但不让，还故意站直身体挡在石桥正中，目光诚恳，温声劝导：“相国大义，试问当朝谁不知道北域乱民大兴魔宗勾结东夷，一齐对中原虎视眈眈。你若现在和明王起了冲突，咱们后院起火，内乱一起，谁又能得了好处。”
涂山长珩打断她道：“你多虑了，我自有分寸。”
花时情信信将扇面转了个方向，又委婉地说出另一个真相。
“那我若告诉你，就算你进了沉香殿，也再不能见到她了呢？”
涂山长珩终于装不下去那副温文面孔，他阴沉地停顿片刻，就在花时情以为他要知难而退的时候，忽然听他低声骂了一句。
“你们……真不是东西！”
花时情从未听他粗鲁骂人，吃惊地笑出声来，涂山长珩绕开她夺步而上，花时情折扇倏地打开，机括一动，根根扇骨生出利刃，拦住去路，喝道：“我现在不是同你说笑，本宫不让，谁也不得强闯。”
涂山长珩出手击她手腕，花时情拢扇直刺他掌心，涂山长珩掌势一变，向上扬起攻她胸腹。
花时情妙目中精光闪过，展扇截他手腕丹唇轻启，笑意轻佻。
“这可太失礼了。”
这女流氓竟然耍无赖到当朝重臣头上，涂山长珩目光一冷，避开她的扇锋迅速收掌，心中暗道麻烦。
花时情眯着眼睛笑：“本宫不知怎地，每次见了师弟丰姿都觉得心旷神怡浑然忘我，这可真是……”
涂山长珩一边听着她胡说八道一边牵着嘴角冷笑，心里正迅速沉思对策，忽而远处一阵悦耳的环佩琳琅之音遥遥传来。
只见走廊尽头一众宫女簇拥着一位端庄妍雅、身着黄色华服的女子向他们款款走来，这黄衣女子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向花时情点了点头。
花时情立刻闭嘴，心说国师大人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端庄无比，仪态气度比自己长进。
涂山长珩眼见惊动这位昭华上宫的国师楚潇，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楚潇入门早，灵性高，是同辈中名副其实的大师姐，更是太皇旧时好友、幕中高人，仅凭其精准的占卜之术，楚潇在昭华上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就不可撼动。
涂山长珩一直以来和楚潇政见多有不同，因此不想同花时情在她面前争执，平白让人看了衡文学宫旧同僚的笑话，于是转向楚潇问道：“国师大人，沉香殿有何变故，不能让本相一观？”
楚潇也没有兴致来看他们衡文学宫旧同门间的内讧，于是将手中竹简递给涂山长珩，向他表明自己的目的：“请君稍待，本座方才卦算相国此行吉凶，皆无结果。最后一卦卦辞，便在此竹简中，相国大人不妨观览一二再做打算。”
涂山长珩垂眸，并不接过竹简，一介清风朗月如玉君子，执拗起来却格外得可恨，嗓音清朗不容置喙道：“长珩早该随先帝而去，不论吉凶几何，先让我进沉香殿陪她一阵吧。”
幻觉一般极轻的冷笑声拂过耳际，楚潇不再多言，目不旁视地领着一众宫人径直向沉香殿走去，花时情欲言又止，只听楚潇毫无感情的声音远远传来：“上宫的贵客，千岁拦不得，还是让一步吧！相信相国大人自有权衡之心，不会破坏大局。”
花时情盯了涂山长珩片刻，终是叹道：“本宫谨遵国师法旨。”
楚潇稳稳走到殿前，沉沉的殿门缓缓打开，花时情抚扇不语，悄然让出了一条通路。
涂山长珩没有再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他越过花时情，毫不犹豫走进了沉香殿。
浩大空旷的内殿安静极了，层层雪白纱幡垂地，上面写满了墨色经文，天光泄入，映出灵幡后的水晶棺柩。
这套棺椁由公冶世家取北海寒晶所铸，安置尸体后打入锁魂钉可保千万年不朽不腐。涂山长珩前一阵子来看时，太皇轩辕明玉还被封印在其中，三年来容颜半点未变，和生前一般无异。
只是此刻，水晶棺椁仍在，封禁其中的那个人，却是不见了。
涂山长珩脸上忽然一片空白。
楚潇走到他身边，再次将手中的卦辞递给他，悯然道：“先帝死而未葬，锁尸囚魂的丑事，现在总算不用担心被传出上宫了。相国大人，本座朝夕拜君，如履薄冰，未敢不敬天命，这想来亦是先帝的意思。”
涂山长珩麻木地笑了一下，终于接过楚潇手中的卦辞，微不可闻地一叹。
他不急不缓展开细阅，仿佛对其中结果早已明了，更像是在审查有无纰漏。
看到最后，涂山长珩却满眼不敢置信，竟然震惊地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上六，水至，利见贵人。”
旧《归藏》首卦归妹第六爻，说的是哪位神主将要还世省亲呢？
花时情也走了过来，以扇掩面偷瞧爻辞，不禁秀眉轻蹙，暗叫糟糕。话说重色是帝皇通病，虽说太皇陛下风流加身，早死算是报应不爽，偏偏涂山长珩这个人骨子里有几分痴气，对她情深不假，这一卦只怕更坚定了涂山长珩前去西域搅局之心。
绝望、怀念、不甘、期待纷纷涌上涂山长珩心头，最终神色隐约归于漠然，眉宇间浮现些许苍凉。
片刻后，他低声问楚潇：“已迁去了？”
楚潇答道：“是。”
他又向楚潇道：“何时下葬？”
楚潇摇了摇头，道：“只消到了地方，便该及时入土为安。相国大人，你若要借此为难上宫，恕我无可奉告。”
涂山长珩忽然失控般笑了几声，他扶着水晶棺柩，跌跌撞撞跪倒在地。
向来温文自矜的相国大人，失态地盯着虚无的空气，似是凝望着那人清透的双眸，喃喃道：“陛下……臣……臣实在罪该万死！”
花时情微微动容，楚潇迟疑了一下，只得道：“相国大人可想好了，就算不顾凶险前去西域，只怕也未必能再活着与她相见。”
殿内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花时情劝道：“别去了，长珩。你我好歹同门一场，我是真心奉劝阁下莫趟这遭浑水。”
涂山长珩深不可测的眸底产生了些许恍惚的情绪，他戚然含笑：“不去，如何见到她呢？”
顾彼亡妻，夫如不忘。
青丝作旧，笑貌如新。
他的声音里弥漫着清醒的死气：“不死，又能有何为呢？”
在太皇面前争宠了一辈子，到头来连葬在一处的念想都被那人抢了。
这些年过去，他的心早就冷了，而最后一丝底线，也终于断了。
看着涂山长珩失魂落魄的样子，花时情难得没有看戏般痴痴笑笑，竟也怔怔然若有所失，楚潇则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去赴一场死局，可死局的开端，却好像一场美梦。
昔日天王到底因何受刺，又是何人所刺，答案早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都已逝去，恩怨亦皆已作古。
如今正值兴和三年，洛都太微帝宫新主太宁继位以来，重立国号大夏，有辅政四宫名臣倾力协佐，还算朝政清明，百姓安泰。
昭华上宫正是这辅政四宫之一，余冬未尽，白石拱桥的栏杆在天光下泛着暖色的光泽，一个美貌的妇人怅怅行走在上宫桥边。
九寸有余的折扇，雕花精钢作骨，银丝嵌绘红玉海棠，正握在美妇那双保养极好的手中，明明是好景气，她却像是晦气到想要唉声叹气。
“妙，简直比本宫还妙极了。”
这位美妇正是皇城中位分最尊贵的太皇太妃花时情，刚过四十岁生辰，过于年轻的面容和不容小觑的地位都彰示着此人的不同寻常。
她叹气，是因为有客狭路而来。
“千岁大雅之士，不见外吧。”一道清雅的嗓音响起。
花时情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文质彬彬的男子款款行来，此人腰间装束银带，银带上雅镶翠玉，一侧坠着白玉天狐佩，一见便知是显贵的涂山世家长公子——涂山长珩。
花时情收回视线，合上扇子，抵在唇边沉吟。
二人相仿的年纪，桥不大，只容一人过道，所以她打算劝涂山长珩改道。
“相国大人，你来的不巧。”
这二人曾经同为辅政四宫之一的衡文学宫翘楚，走得路子却可谓大相径庭。到了如今这个境地，涂山长珩已经在朝中身居高位，外人看来是个性子温润的雅致君子，花时情却道此人实是城府深沉，寻常只以伪面应对。
眼前的美妇虽然媚态横生秋波暗送，涂山长珩却浑然无感，回道：“本相自然不及千岁来的巧。”
花时情于是假笑两声，肚子里暗叫不好对付。
两人台前幕后针锋相对多年，从前朝斗到新朝，彼此底细都心知肚明，花时情笑完便收敛神色，也不与他绕弯子，言简意赅试图责难。
“北地乱民刚刚闯过燕州，当下正祸乱幽州直逼洛都，乃是危急得不能再危急的时刻。相国不在此时为圣上筹谋划策，去管凉州雍谷关外那小小水患作甚？”
涂山长珩深沉的目光泛着不屑的讽意，许多事情心照不宣，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已少了许多意趣。
“本相并非去管水患，而是听说子孙不肖治国无方，自己不思进取难顶北地施压，居然只想着改动风水保大夏国运，还要给先帝迁灵重葬！可叹本相身为先帝皇卿，苦口劝谏不得这种种荒唐事故，也只能来昭华上宫为她扶一扶灵，聊表为人臣子的心意。”
花时情身后就是专门执掌皇室内刑的昭华上宫六大殿之首——沉香殿，曾是十二年前一统天下的太皇大帝轩辕明玉少时居所，太皇逝世刚过三载，灵堂也一直设在里面。
此言点到即止，涂山长珩悠悠顿口，转而又针对花时情意味深长道：“宫中多事之秋，千岁不如多多注意修身齐家之道，免得有碍清誉。说起来本相自从十二年前与先帝结缘，便已经发誓为她效死。今日或是最后一面，烦请千岁让一让路，准许我去她灵堂前祭上一祭。”
太微帝宫近来确实多事，广为流传的一件就是镇宫之宝佛母金印失踪。坐镇西域的宣武明王已经放下话来，谁能将此物送归宣武王宫，便准许此人向他提出一个愿望，而他必定尽力满足。
明眼人不说暗话，自太皇去世后，佛母金印确实是在花时情手中保管。她不禁尴尬，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落于江湖中免不得掀起一轮腥风血雨，论起罪来花时情难辞其咎。
但花时情这次却似乎真是将自己置之度外，厚着脸皮将这股尴尬之情强行压下，转眼又做出一番好心模样，苦口相劝涂山长珩道：“本宫其实无甚要事，只是真心劝你不要为了扶灵之事离开洛都。想想咱们圣上还是太年轻了，这一国之君的位置坐来实在不容易，少不得相国管教，若相国有去无回，那可如何是好？”
涂山长珩不理会她那假惺惺的好意，干脆也拿国主太宁反向施压，咄咄逼人道：“你也知道，先帝在沉香殿停灵三载以来，本相忙于国事，始终未能按规矩给她守丧！今日特请圣上容情应许，为她守夜扶灵，千岁若还当本相是知己，不会连这点情面都不肯给吧？”
花时情沉吟着转头望向沉香殿，这偌大的宫殿供奉着令人畏惧的力量，处处透着沉肃而又森冷的威压。
过往种种在她心中一念而过，花时情暗骂一声晦气，有意无意用扇子半遮面容，皱眉道：“你我从前到底师姐弟一场，本宫岂会不讲情面……这样吧，你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去向先帝灵前问一问她的意思，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死人能有什么意思，花时情说到此处，涂山长珩已知她定要拦住自己了，心中某些猜想成真，目光瞬间闪过一丝阴霾。
平日温文尔雅的君子眉梢微挑，幽深的眸底闪烁着暗芒，隐怒不发。
“千岁百般阻挠，不知沉香殿中，出了哪般变故？”
日头温凉，树上新发枝的零星翠叶淡如烟雾，幻灵湖清泠泠的湖水映着细碎晴光，在花时情眼中隐隐闪烁。
花时情又笑了一声，抚扇，觑着他摇头，这位皇城第一贵女的眉目悯然，妃红色的锦绣宫衣衬得她容色苍白。
“……告诉你也无妨，迁灵其实是明王给圣上出的主意，他还保证此事一成，便拿西域十万精锐来支援洛都，你去扶灵岂不坏事。”
听她供认不讳迁灵之事和明王有关，涂山长珩瞳孔震颤，缓缓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世人皆知他和宣武明王南宫少渊互为对家，共同在先帝面前争风吃醋多年，耳听得先帝迁灵迁到情敌地盘上，这让他哪里能受的住！
“好啊，我说能迁灵到哪里去，一个个对本相严防死守缄口不言，原来是葬到西都和那个人在一起……花时情！你还不让我过去？”
花时情非但不让，还故意站直身体挡在石桥正中，目光诚恳，温声劝导：“相国大义，试问当朝谁不知道北域乱民大兴魔宗勾结东夷，一齐对中原虎视眈眈。你若现在和明王起了冲突，咱们后院起火，内乱一起，谁又能得了好处。”
涂山长珩打断她道：“你多虑了，我自有分寸。”
花时情信信将扇面转了个方向，又委婉地说出另一个真相。
“那我若告诉你，就算你进了沉香殿，也再不能见到她了呢？”
涂山长珩终于装不下去那副温文面孔，他阴沉地停顿片刻，就在花时情以为他要知难而退的时候，忽然听他低声骂了一句。
“你们……真不是东西！”
花时情从未听他粗鲁骂人，吃惊地笑出声来，涂山长珩绕开她夺步而上，花时情折扇倏地打开，机括一动，根根扇骨生出利刃，拦住去路，喝道：“我现在不是同你说笑，本宫不让，谁也不得强闯。”
涂山长珩出手击她手腕，花时情拢扇直刺他掌心，涂山长珩掌势一变，向上扬起攻她胸腹。
花时情妙目中精光闪过，展扇截他手腕丹唇轻启，笑意轻佻。
“这可太失礼了。”
这女流氓竟然耍无赖到当朝重臣头上，涂山长珩目光一冷，避开她的扇锋迅速收掌，心中暗道麻烦。
花时情眯着眼睛笑：“本宫不知怎地，每次见了师弟丰姿都觉得心旷神怡浑然忘我，这可真是……”
涂山长珩一边听着她胡说八道一边牵着嘴角冷笑，心里正迅速沉思对策，忽而远处一阵悦耳的环佩琳琅之音遥遥传来。
只见走廊尽头一众宫女簇拥着一位端庄妍雅、身着黄色华服的女子向他们款款走来，这黄衣女子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向花时情点了点头。
花时情立刻闭嘴，心说国师大人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端庄无比，仪态气度比自己长进。
涂山长珩眼见惊动这位昭华上宫的国师楚潇，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楚潇入门早，灵性高，是同辈中名副其实的大师姐，更是太皇旧时好友、幕中高人，仅凭其精准的占卜之术，楚潇在昭华上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就不可撼动。
涂山长珩一直以来和楚潇政见多有不同，因此不想同花时情在她面前争执，平白让人看了衡文学宫旧同僚的笑话，于是转向楚潇问道：“国师大人，沉香殿有何变故，不能让本相一观？”
楚潇也没有兴致来看他们衡文学宫旧同门间的内讧，于是将手中竹简递给涂山长珩，向他表明自己的目的：“请君稍待，本座方才卦算相国此行吉凶，皆无结果。最后一卦卦辞，便在此竹简中，相国大人不妨观览一二再做打算。”
涂山长珩垂眸，并不接过竹简，一介清风朗月如玉君子，执拗起来却格外得可恨，嗓音清朗不容置喙道：“长珩早该随先帝而去，不论吉凶几何，先让我进沉香殿陪她一阵吧。”
幻觉一般极轻的冷笑声拂过耳际，楚潇不再多言，目不旁视地领着一众宫人径直向沉香殿走去，花时情欲言又止，只听楚潇毫无感情的声音远远传来：“上宫的贵客，千岁拦不得，还是让一步吧！相信相国大人自有权衡之心，不会破坏大局。”
花时情盯了涂山长珩片刻，终是叹道：“本宫谨遵国师法旨。”
楚潇稳稳走到殿前，沉沉的殿门缓缓打开，花时情抚扇不语，悄然让出了一条通路。
涂山长珩没有再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他越过花时情，毫不犹豫走进了沉香殿。
浩大空旷的内殿安静极了，层层雪白纱幡垂地，上面写满了墨色经文，天光泄入，映出灵幡后的水晶棺柩。
这套棺椁由公冶世家取北海寒晶所铸，安置尸体后打入锁魂钉可保千万年不朽不腐。涂山长珩前一阵子来看时，太皇轩辕明玉还被封印在其中，三年来容颜半点未变，和生前一般无异。
只是此刻，水晶棺椁仍在，封禁其中的那个人，却是不见了。
涂山长珩脸上忽然一片空白。
楚潇走到他身边，再次将手中的卦辞递给他，悯然道：“先帝死而未葬，锁尸囚魂的丑事，现在总算不用担心被传出上宫了。相国大人，本座朝夕拜君，如履薄冰，未敢不敬天命，这想来亦是先帝的意思。”
涂山长珩麻木地笑了一下，终于接过楚潇手中的卦辞，微不可闻地一叹。
他不急不缓展开细阅，仿佛对其中结果早已明了，更像是在审查有无纰漏。
看到最后，涂山长珩却满眼不敢置信，竟然震惊地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上六，水至，利见贵人。”
旧《归藏》首卦归妹第六爻，说的是哪位神主将要还世省亲呢？
花时情也走了过来，以扇掩面偷瞧爻辞，不禁秀眉轻蹙，暗叫糟糕。话说重色是帝皇通病，虽说太皇陛下风流加身，早死算是报应不爽，偏偏涂山长珩这个人骨子里有几分痴气，对她情深不假，这一卦只怕更坚定了涂山长珩前去西域搅局之心。
绝望、怀念、不甘、期待纷纷涌上涂山长珩心头，最终神色隐约归于漠然，眉宇间浮现些许苍凉。
片刻后，他低声问楚潇：“已迁去了？”
楚潇答道：“是。”
他又向楚潇道：“何时下葬？”
楚潇摇了摇头，道：“只消到了地方，便该及时入土为安。相国大人，你若要借此为难上宫，恕我无可奉告。”
涂山长珩忽然失控般笑了几声，他扶着水晶棺柩，跌跌撞撞跪倒在地。
向来温文自矜的相国大人，失态地盯着虚无的空气，似是凝望着那人清透的双眸，喃喃道：“陛下……臣……臣实在罪该万死！”
花时情微微动容，楚潇迟疑了一下，只得道：“相国大人可想好了，就算不顾凶险前去西域，只怕也未必能再活着与她相见。”
殿内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花时情劝道：“别去了，长珩。你我好歹同门一场，我是真心奉劝阁下莫趟这遭浑水。”
涂山长珩深不可测的眸底产生了些许恍惚的情绪，他戚然含笑：“不去，如何见到她呢？”
顾彼亡妻，夫如不忘。
青丝作旧，笑貌如新。
他的声音里弥漫着清醒的死气：“不死，又能有何为呢？”
在太皇面前争宠了一辈子，到头来连葬在一处的念想都被那人抢了。
这些年过去，他的心早就冷了，而最后一丝底线，也终于断了。
看着涂山长珩失魂落魄的样子，花时情难得没有看戏般痴痴笑笑，竟也怔怔然若有所失，楚潇则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去赴一场死局，可死局的开端，却好像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