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江镇,客栈。

    涂山非孤在屋顶上偷听了一阵白老侯爷的家庭闲话,得知涂山长珩死于南宫少渊之手后,心中一片怅然。他自认没那个本事帮小叔报仇,只暗暗愁闷是否要将这个消息带回涂山氏家族之中。

    白老侯爷还在絮絮不休,又和夫人聊起了西都内部时局暂不安稳,此时还需静观其变,等候机会直接接触宣武明王。他们商议良久,最终决定先去投奔已故长子白逸骁师门——蜀中唐门。

    又听了一阵白家人着急收拾行装的嘈杂声,涂山非孤悄悄掩上瓦片,三两下轻跃,准备扒着屋檐从窗户翻回自己屋内。

    按理说,少侠此刻应该正躺在他隔壁屋里睡觉,可奇怪的是,隔壁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呼吸声,连涂山非孤强到出奇的耳力也听不到半点声息。他登时感到不妙,寻思这人可不能把自己闷死了吧。

    然而他正要往下扒到窗外看个清楚,屋檐上突然又出现了另一条人影,迅捷无比地向涂山非孤袭去。

    涂山非孤下意识翻身避开,他身在边檐退无可退,立刻回掌硬对硬横劈,使出凌厉阴狠的掌劲以攻代守。

    谁知对面之人掌力更加刚劲猛烈,且早有准备,誓要分出个胜负来。

    “喀拉,喀拉——”

    接连几下骨头错位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涂山非孤闷哼了一声,抱着胳膊滚到一边,这才看清袭击自己的人。

    原来微生临竹非但没睡,还悄悄爬上房顶,抓他一个偷听的现行。

    熬夜的少侠顶着困意蹲到涂山非孤身边。

    “我帮你把胳膊接好?”

    涂山非孤不知是不是存心不想搭理,半声也不吭。

    微生临竹跟他讲道理:“谁知道阁下半夜在屋顶偷听,还扒人窗户,安的是什么心。况且要不是你上手就用分筋错骨的毒辣手段,我也不至于下重手还击。”

    涂山非孤沉默片刻,苦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么麻烦少侠把小可已经被分筋错骨的地方接好。”

    微生临竹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臂麻利接好,见这小子面露痛楚之色,心中暗道可惜。

    “朋友要是有事,不如去我屋里说吧。”

    涂山非孤狠狠盯着她,悻悻道:“很好很好,那我就冒昧造访了。”

    两人先后从窗外翻进屋,重新点上了屋内的灯盏,微生临竹口中说着“不冒昧”,却示意涂山非孤往墙上看,一只袖珍的机关弩箭好端端安装在墙面上,箭锋正泛着冷光对准了他。

    涂山非孤看完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僵硬回过头,冲微生临竹笑了笑。

    微生临竹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叹了口气,问道:“很好笑?”

    涂山非孤幽幽道:“没有,只是觉得你我共室,实属有缘。”

    微生临竹回以平和笑意:“确实有缘极了。”

    涂山非孤干笑几声,揉着肩膀坐到桌子边,一边打量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暗器,一边顾左右而言它。

    “少侠怎么不问清楚再动手?难道我是那种喜欢偷看女孩子卧房的变态吗?”

    微生临竹毫不犹豫道:“当然。”

    涂山非孤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连连咳嗽。

    “不不不!……咳咳……本人绝无那种意思!……我只是担心少侠……”

    微生临竹等他咳得虚弱,才凉凉道:“本少侠当然也是担心朋友,若冒冒失失闯进了旁人的卧房,不小心触动机关暗器自杀,那可就太抱歉了……”

    涂山非孤咳嗽还没停,又尴尬地讪笑起来,这还没怎么过招就在她这里碰得灰头土脸,属实讨不了好。

    看来这少侠非但物理攻击卓绝,口头嘲讽也很在线。

    自古以来君子行事讲究避嫌,涂山非孤自己行事不端惹人起疑,心中底气不足,其实恨不得当场滚走算了,只是他忽然想起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心中一阵发愁,厚着脸皮又不肯走了。

    眼看涂山非孤已经讪讪起身,微生临竹也打算就此作罢,送完客以后少来往就是了,结果他的屁股又落回椅子上。

    微生临竹这下真有些好奇了,道:“你还有事?”

    涂山非孤干笑一声,心里算盘打得响亮,暗道自己现在最好还是回家族一趟,把涂山长珩的相关消息告诉家里人。只是这路上一时慷慨,把身上的银钱都拿去赈灾了,现在实在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他忍不住上下打量微生临竹,暗暗咂舌,心说这位少侠看着像个忠厚好人,不知能不能布施我一点,在下可实在是太穷了。

    其实放下面子乞讨一番对他不是难事,但见微生临竹目光灼灼饱含偏见地盯着自己,涂山非孤只能识相地把要说的话收了回去。

    没猜错的话,微生临竹也是个穷少侠,她的吃穿用度并不高级,除了那柄剑,是前朝最有武学天赋的少将军妊竹传下来的无名剑,至于其他装备,那是半点也沾不到有钱的边。

    微生临竹也皱眉盯着涂山非孤,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如果问她对涂山非孤现在是什么印象,根据某些道听途说来的丰富经验,她实在很有理由怀疑这是某种仙人跳的标准开局,毕竟这小子确实有几分好皮相。

    两人同时陷入了不必要的尴尬之中。涂山非孤换了个话题,讪讪地给自己打圆场。

    “哈哈,我看这儿晚上虫子有点多,影响少侠睡眠质量了吧?”

    涂山非孤和微生临竹方才一起从屋顶翻进屋的时候没关紧窗户,窗外的扑棱蛾子也晓得夜间风冷难捱,拼了命往屋里钻,窗棂被它们撞得咯吱直响,听着这种声音就觉得头皮发麻。

    虽然知道涂山非孤是在找台阶下,但眼看着一堆灰黑色的飞虫已经从窗户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少侠也是无奈,只得抓起桌上抹布走到窗边,三下两下将爬在窗沿的飞虫尽数拍死。

    整个客栈只这一间屋子还点着灯,掌柜的在外面巡房时心疼火烛钱,悄悄骂屋中之人都是赔钱货。

    这些动静好歹缓解了一些屋内僵持的气氛,涂山非孤却没松气,而是局促地瞥了眼那些丧命在微生临竹手下的死物,回想她迅猛的手法,屁股又有些坐不稳了。

    “……我来找纸把窗缝堵紧,少侠你慢慢打……”

    他说着悄悄起身,四处乱瞥一阵,见桌角下似乎有条白线,也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顺势就踢了一脚。

    这一脚毫无先兆,“咻”地一声,安装在墙上的弩箭机括发动,一支钢箭瞬间向正在关窗的少侠射去。

    “不好!快闪开!”

    涂山非孤刚踢完后悔了,惊呼着展开移形换影的秘术,迅速冲到窗边将微生临竹扑倒在地。

    钢箭“笃”地一声插在窗棂上,箭尾还因余力而轻轻发颤。

    微生临竹也吓了一跳,她被涂山非孤按在地上,对上他关注的目光,不由得颤声道:“你……”

    只差一点,被射中的就不是窗棂,而是少侠了!

    微生临竹还没来得及谴责,涂山非孤不知为何过度紧张起来,一双手也不受控制地发抖。

    但就是这双颤抖的手,居然十分迅捷准确地出指狠点在少侠数个穴道上,劲力之强纵是天下顶尖的高手受了,也要躺个一时三刻。

    做完这一切后,涂山非孤才重重松了口气,手也不抖人也不紧张了,微生临竹却颤声说完了后半句话:“……你手真贱。”

    江湖子弟大多行事潇洒,像涂山非孤这般恩将仇报背后偷袭的举止实在过于无耻,无耻到少侠的每个毛孔都想骂人。

    显然在放倒微生临竹之后,涂山非孤轻松多了,他横下心在桌上的包裹中摸索了一会,取出了一点碎银,默默收进了自己怀里。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隐秘的惭愧,毕竟少侠是个很好的好人,让好人吃亏是一种罪恶,尽管大部分人不会产生罪恶感,但这罪恶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涂山非孤的脸难以察觉地变红了一点,虽然变化极其极其微小,可一丝不落地让微生临竹看在眼里。

    少侠行走江湖多年,十分明白眼前亏是不好吃的,于是她迅速调整心态,好脾气地问道:“看来你真的很缺钱,兄台仪表俊秀不似俗人,对我这个弱龄小女做这种事,或许是有不好开口的苦衷吧?”

    涂山非孤十分歉疚道:“对不起了少侠,在下实在缺些路费,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这些银子算我借的,以后一定会还。”

    微生临竹恰到好处地表示理解。

    “罢了罢了,是我命中有此一劫……纵然蛊毒发作而死,其实也怪不得你……”

    涂山非孤察觉她话中有古怪,很自然地抓住重点。

    “什么是蛊毒发作而死?”

    微生临竹低下目光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子,涂山非孤心领神会,上前小心地抓起她的手臂,只见手臂上蜿蜒着的扭曲细纹,显然是被人下了蛊,不禁失声道:“糟了,这是中了谁的招?”

    微生临竹唉声叹气向他解释,原来白侯府行迹颇为恶劣,暗中给她下了蛊术,逼她专门看护白家马车行路,微生临竹受其挟制,不得不一路追着白家跑。原本每天都有压制蛊毒的解药,今日还没来得及讨要,手臂这就发作变黑了。

    见微生临竹脸色难看,涂山非孤良心隐隐不安,忙道:“我帮少侠向白家讨个说法去!”

    微生临竹真诚地望着他称赞道:“阁下本性其实不坏,看来这个朋友交的很是值得!其实朋友之间借点钱能算什么大事,就是全送给阁下也无妨。我现在倒是还有一计,趁着白侯那一家子还没走远,你先解开我,咱们精诚合作各取所需,一起去他那里讹一笔大的,怎么样?”

    她这个要求颇为合理,涂山非孤犹豫地苦笑道:“只是在下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少侠要清算我这笔账……少侠还是等我一阵,我很快就能要来解药救你。”

    微生临竹沉默一瞬,悲哀叹息道:“可在下穴道被封之后气血难行,更是没法压制蛊毒。也许朋友现在一走,下次就只能见到一个死少侠了。”

    涂山非孤看着她印堂发黑面容黯淡,似乎中毒十分深重,心中也信了七八分,良心煎熬之下,默默隔空几指用灵力替她解了穴。

    微生临竹一被解封,连忙先甩了甩发酸的胳膊,口中嘀咕道:“还以为少说要吃些亏,且罢且罢。”

    夜间颇为冷清,客栈里很安静,涂山非孤看上去百分百信任少侠,默认把她当做同伙商量。

    “白家的刚刚收拾东西往唐门跑,现在就追应该还来得及,我负责劫财,你负责问他们要解蛊的法子?”

    微生临竹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道:“涂山公子不用着急,你留下慢慢休息,本少侠自己去就行了。”

    突然之间,涂山非孤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仿佛第一次见面一样上下打量着微生临竹,似笑非笑,佩服地叹气。

    “好聪明的少侠,把本公子的穴道都封死了,在下岂不是不得不休息了?”

    他明显还是太低估了对方,江湖侠客大多有讲究公正的毛病,寻仇最多也不过一报还一报,大概不会一份罪按十分回报。

    但微生临竹恰好在他的大概之外,不仅回报他,而且十分加倍。

    “你说的对,不过本少侠认为还是把阁下捆起来更稳妥。”

    她说着,果真从屋里翻出来一团麻绳,把涂山非孤像条狗似的拴在床头。

    涂山非孤一边被她束缚,一边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人,其实少侠不仅人优秀,也十分讲义气,只不过头脑居然还有三分聪明,这就不是特别令人喜欢了。

    这般想着,涂山非孤眯着眼睛问道:“我现在一点都动不了了,被人寻仇可怎么好!少侠不会不管朋友的死活吧!”

    微生临竹转过身整理包裹,半点也不替他着急,心态十分平和。

    “兄台已经是我见过最穷的穷光蛋了,就算靠吃土也撑不过几日,无非是早些归天,死人算哪门子朋友呢?”

    涂山非孤没想到她居然翻脸这么快,刚才还口口声声叫着朋友,现在居然改叫死人,两眼一翻险些气抽过去,干脆闭上眼睛默念清心咒。但他很快就念不下去了,而是恐惧地睁眼,露出求饶的哀意来。

    少侠神色严肃,把手伸进他的怀里,将他偷走的碎银又全部拿了回来,一点银渣都不留。

    她正色道:“好了,你不欠我了。”

    说罢,微生临竹潇洒离去。

    涂山非孤只觉得十分后悔,若是拿了钱就走,或者少说几句废话,或许就不会这般倒霉了。

    可惜这些后话也是无用,涂山非孤听着外面掌柜的又在骂赔钱货不关灯,心里懊恼地迁怒旁人,想着早知道没法好睡,还不如少定一间房,自己睡屋顶得了,真是白给这傻吊掌柜多送一份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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