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积云藏嶮路。

    京城西门张灯结彩,街市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百姓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争相观望大将军风采。

    ——“哟,今儿个摆的架势是为何来?”

    ——“您还不知道呐,绥靖王世子爷,就是现任京卫指挥使,单枪匹马挑了城郊山头的黑风寨,救了所有被关押的百姓。”

    ——“哦哟,如此勇猛精进,真真可谓我朝名将,我等与有荣焉。”

    我朝名将大将军,身穿玄色铠甲,肩搭暗黑披风,跨下银白汗血宝马,毛皮油亮映着白光,马蹄蹴蹋朱雀大街,好不威风自在。

    比他调任指挥使进京那日,更加风光、更加得意!

    英雄救美,实至名归。

    最关键的,是他抛下脸皮哄她一路,赌咒发誓,赔礼道歉,佯装病痛,十八般武器轮番上阵,总算哄出笑脸,不再跟他使小性。

    毕竟,是他有错在先,谁让他“偏不知好歹”,“成心欺负”她,害她“白白担心”。

    重点是,她很担心他。

    凤眸斜了一眼身后的倩影,啧啧,微风送来香甜的气息。如此标致的美人儿,心里只装着他的安危,哼哼。

    叫那熊罴拿什么跟他争。

    男人越想越得意,忍不住下巴抬高,从鼻孔里低觑路人。就连踏月也感受到主人的傲娇,马首趾高气扬,马蹄踏踏作响。

    时不时被前方飘来莫名的眼神关注,苏绾感到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立刻还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人真是有病,走路不好好走,东张西望,活像一只骄傲的黑羽乌鸦。

    黑乌鸦忒不知好歹,竟然一杆子打跑都指挥陆展元,嫌她的敌人不够多吗?

    转头又耳提面命,非要她回到温如初的身边,偷哪门子的秘密信函。

    她凭什么要听他指挥?

    此行虽说打着剿匪英雄的名义,胜利班师回朝,但绝瞒不住温如初的眼睛——他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看穿蹊跷。

    今生的温如初,还未曾见识过,前世诡计多端的“疯后”。不然,他必会为自己精心培育的“恶之花”所震惊。

    说起前世的温念,真可谓恶魔降世。光是回忆起他的声音语调,已然让苏绾不寒而栗,如堕冰窟。

    幸好这一世,温念没有重生。

    脑子里阗满胡思乱想,令苏绾有些走神,任枣栗马横冲直闯,偶尔剐蹭行人,惹来劈头盖脸的谩骂。

    大将军拉紧缰绳,回首抛了个冷眼。

    立刻上前几个带刀侍卫,将那人堵进胡同,狠狠拳打脚踢,揍得那人直喊爷爷。

    大将军满意地撇撇嘴,策马啸西风。

    队伍行至中城附近,闹市区游人如织,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

    忽然路边杏黄裙角蹁跹,摇手不断呐喊,可惜声音淹没马咽车阗之间。

    不知谁在背后推搡,小小人儿扑倒在地,瞬间被乌压压的人潮吞没。

    男人敏锐的豹耳捕捉到细语召唤,鹰眼四处瞭望,蓦然发现趴在角落里的沈枝意。

    精心梳理的垂挂髻早已散乱,杏黄衣裙攒聚得皱皱巴巴,绢丝鞋面踩满脚印,仔细一看,上面还挂着牛粪。

    时枫随即翻身下马,趸至沈枝意跟前,俯下身子捞她起身,“你怎么来了?”

    沈枝意神情恍惚得抬首,乍见到时枫,立时钻入怀抱,哇得一声哭出来。

    “枫哥哥……不好了……爹爹去、去喝茶了。”

    呜咽向人悲,言语含糊不清。

    时枫捏起她的双肩,食指揩去眼泪,“不急,你慢慢跟我讲,究竟发生什么事?”

    沈枝意抽抽搭搭讲述事情经过,“一个时辰前,家里来了一队兵,说是兵部尚书陆大人邀请爹爹做客喝茶。爹爹不肯去,结果那帮人强行绑架爹爹,出门扬长而去。”

    “枫哥哥,卿卿好怕。”

    兵部尚书?

    没想到,陆展元的报复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哼,必是儿子向爹告状,引陆能登门问罪。见时枫不在家,干脆挟持客居他府上的沈恪,以此来威胁他,逼他负荆请罪。

    混账熊罴,果然算不得真男人。

    时枫撇了撇嘴,将沈枝意拉上马,圈在怀里。小小人儿受了惊吓,单薄的身体颤抖不停。男人大手抚摸她的头顶,轻轻安慰她:“卿卿莫怕,我这就去救沈伯伯。”

    这时,苏绾他们已经赶上队首,见到窝在男人怀里的沈枝意,感到颇为意外。

    距离上次画舫隔间一别,已过去十余日。听说沈枝意困在画舫,爆炸时生死未卜,苏绾还未来得及问候沈枝意的伤情。单看沈枝意的模样,失去往昔活泼可爱的光采,整个人看起来无助、破碎与绝望。

    “绾姐姐,你来了。”沈枝意细声道。

    少女抬首仰望时枫,随即又低下头,做错事般,咬着嘴唇道:“我等了很久,才等到枫哥哥。”

    时枫握着缰绳,正色道:“我要办些事情,由邵大人招待你。”

    停了一息,似乎有些为难,耳根微微泛红,“他已得到你回城的消息,暂时应该不会再生祸端,你且不必担心。”

    低首无措地摆弄那根马缰,咬牙道:“这一遭不算我食言,实在是有些紧要之事。”

    大概不懂主人为何一直拉扯缰绳,却不出发,踏月等得不耐烦,踢着马蹄,小步蹉跎前行。

    三人沉寂半晌,相对无言,怀里沈枝意手指勾了勾男人的披风。

    男人顿时醒悟,调转马头,踽踽离去,扔下一句:“等我回来。”

    顷刻间,玄衣将军决绝离去,后面晴雷策马跟随。

    苏绾失神地目送背影淡出视野,两手无力地抓着马鬃。

    全程未曾说过一句话。

    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看沈枝意的架势,估计是沈恪出了意外,否则绝不会教世家小姐独自出街。

    她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和沈枝意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毕竟,人家才是绑定婚约的未婚妻。

    她不过是半路窜生的野花野草,不值一提。

    太过依赖别人,必将自食苦果。

    “咳。”邵云礼假装咳嗽一声,尴尬道:“要不,先去大理寺坐坐?”

    苏绾茫然回首,“邵大人客气,苏绾并非无根之水,自然是要回家去的,不必劳烦邵大人。”

    然而那个恶魔之家,绝非安全港湾。此去半月未归,指不定又将滋生什么幺蛾子。

    邵云礼青衣压着缰绳,故作随意的态度,建议道:“那我送你回去。”

    苏绾张了张嘴,刚想拒绝,却被他抢先道:

    “倘若我让苏姑娘就这样走了,回头他一准用唾沫淹死我不可。”

    大理寺卿眨眨眼,满脸无奈。

    旌旗缤纷,两人一路沉寂无言。

    “苏姑娘莫担心,他既然肯让你回去,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不会出半点谬误。”

    注意到苏绾的表情略显忧虑,邵云礼拉了拉缰绳,刻意放慢马走的速度,耐心开解她。

    苏绾抿嘴回以微笑,心底堆满腹诽。邵云礼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立刻想出一万句回怼。

    大概邵云礼自己也没有十足信心,干笑道:“他这人虽然看着鲁莽冲动,不怎么靠谱,实则心思细腻,胸中罗藏乾坤。”

    “有一次,我同时樾接到军令,率领百十兵士胡杨林埋伏匈奴兵。那时时枫才十一二岁,吵着闹着非要跟着,我们当然不理睬他。谁知这小子竟假扮巡逻兵,偷偷跟在队伍末端。”

    “待得匈奴兵出现,这小子从天而降,像只猴子似的,树端蹭蹭爬上爬下,一把砍刀杀得匈奴尽奔逃,血溅五里枯杨。那副勇猛杀敌的架势,把我们全部看傻眼。”

    “后来我们得知,他早早认真研究过堪舆地图,天时地利人和琢磨通透,凭借自己体形偏小的特质,更容易在狭窄的树枝之间窜爬,从而占据有利地形优势。”

    “凡是他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事后证明,他的决策,往往才是正确且唯一的解决方案。”

    邵云礼眨眨眼,“跟着他,没错的。”

    大理寺卿亲自为他背书,虽未能一语中的直达心灵深处,仍令苏绾纠结的心,稍稍缓释。

    她已孤注一掷,押注全部身家,倘若结果满盘皆输,她也再无机会重来一次了。

    云衢纵横,黑云翻墨。

    回苏家的路上还有一段距离,气氛有些沉闷,苏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叙:“邵大人在大理寺任职,可曾探过诡谲奇案?”

    邵云礼笑道:“自我回京不过六七年,所探的案子皆是些贪污受贿、渎职谋反的官员,实在没有茶余饭后的谈资。”

    低首思了一瞬,忽然眼睛一亮,“若说皇宫里面,倒还真有一桩异事发生。”

    他不过起了个开头,苏绾已然失去兴趣。她在皇宫住了将近五年,莫说奇闻异事,就是她亲自操刀的荒诞无稽,也是做了不少。

    哪知邵云礼握着缰绳,正色道:“两个月前,白云观的张真人登门造访大理寺,言及观里最近频发灵异事件,闹得道观上下人心惶惶,皆不得安宁,着实令他束手无措。”

    苏绾一听,忍不住莞尔道:“还真是奇了怪了,竟还有道士降服不了的灵异。”

    邵云礼勾了勾唇,继续道:“据张真人所述,一到夜晚,白云观鬼哭狼嚎,周围泛着幽幽鬼火,供奉皇家灵位的祠堂,时不时传出女子哭泣声。有那胆大的小道士,夜半偷偷溜进祠堂,扶门偷窥,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隐约窥见一位白衣女子,跪伏堂前恸哭。哭声幽咽凄婉,听得小道士心生恐惧连连后退,不小心踩中瓦砾,弄出声响。那女子闻声,即化为一阵清风,消失不见。待众位小道士手攥手冲进祠堂,抬头一看,灵堂供奉的画像,竟然齐齐流下两行血泪。”

    “为此张真人特意摆设醮坛,做了两场打水醮,以超渡亡魂。结果没起任何作用,祠堂依旧夜半传新响。后来张真人亲自去祠堂探了两趟,也是一无所获。据说那女鬼惧怕他的真神,绝不敢当面现身。”

    苏绾翻了翻灵眸,笑道:“这位真神张真人,挂着皇家礼道的虚名,连个闹鬼这般小事都搞不定,贵妃娘娘白白错信他了。”

    侧头瞥了一眼邵云礼,“邵大人有何发现?”

    邵云礼摇摇头,“邵某祠堂蹲守七天七夜,期间并无异事发生。想来这阴间的鬼,也怕人间的审察官。”

    又无奈道:“鉴于此鬼并未伤害他人,大理寺也无理由将她缉拿归案,只好暂且记录在案,束之高阁。”

    两人行至通往苏府的巷口,人群往来涌动如潮。

    苏绾忽然想起一桩事,随口问道:“那祠堂供奉的,是哪位已故娘娘?”

    邵云礼解释道:“历代皇帝皇后、宗亲功臣皆供奉太庙九庙,白云观奉旨供养那些进不了太庙的后宫嫔妃等。然而这处闹鬼的祠堂,供的却并非逝世的后宫娘娘,而是枉死的寿宁长公主。”

    寿宁长公主。

    五个字好似晴天霹雳。

    一刹那间,记忆深海翻起滔天巨浪,重重拍击她的神思。

    各种断了链的线索,短时间内迅速融合、链接,串连成线。

    一切都说得通了。

    难怪她一直感觉他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实是因为,解决谜团的关键钥匙,深埋两世记忆深海,久久不见天日。

    寿宁长公主。

    她竟然大意到忘记这个封号。

    关于那位特立独行的寿宁长公主,传说纷纭,眼下苏绾也没空询问邵云礼。

    有一项事实,乃重中之重。

    萧染,是寿宁长公主与武安侯私通所生的私生子。难怪此人语气嚣张跋扈,蔑视一众朝廷官员。

    上一世,她在皇宫见过萧染,彼时他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为武安侯。那位年轻的武安侯杀伐果断,英气逼人,成为温如初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并助其杀灭皇帝一族。

    彼时苏绾忙于后宫争斗,对于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她懒得理睬。是以这位武安侯,从苏绾的两世的记忆里轻轻滑过,没有留下痕迹。

    眼前她并不能立刻揭露萧染的真实身份——这一世的萧染还未认祖归宗,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世秘密。

    苏绾卷了卷星眸,将万般心事隐匿,只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这世上并无鬼神,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墨云叆叇,阳光自云层深处漫出,给天空镶上金边。那条金光洒落苏绾的身上,衬托男子装束十分合身,妥妥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明眸皓齿,灵动活泼,闪了邵云礼的眼。

    他低下头,嘴角悄悄上扬,“苏姑娘所言甚是,世间若有轮回,合该如此。”

    忽然巷道深处人潮急剧翻涌,喊叫打杀声震雷如在耳。

    苏家出事了。

    马蹄声踏踏,士兵喝斥开道:“让开让开,大理寺卿到。”

    苏府宅门敞开,人群乌压压围挤成排,水泄不通。

    大理寺卿停马,“何人聚众吵闹?”

    立时上来苏府家奴老丁,恭敬拜道:“小的给寺卿大人请安,苏家捉到一名山匪亲信,闻听京卫指挥使剿灭山匪有功,此人唯恐遭受波及,打伤主母,卷了钱财欲跑路,被小的拿住捆了报官。”

    邵云礼诧异道:“可是府内熟人作案?”

    老丁回复:“启禀寺卿大人,此人系苏家新娶的妾室,大名唤作陶芸娘。”

    “你说谁?”

    苏绾猛然一惊。

章节目录

她对本将军图谋不轨(谋君)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紫苏九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紫苏九月并收藏她对本将军图谋不轨(谋君)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