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杀的！你的贞洁还在吗！”阿妈的尖叫划破空气，就像指甲在铜鼎上反复摩擦一样刺耳，刹那一刻，屋内鸦雀无声。
事情要从半刻钟前说起。
平时跟棠因关系最好的是四姐棠雪，这个成天把“要自由飞翔，做雪域之王”挂在嘴边的奇女子在听说棠因竟然私底下照顾一个受伤的男人三天三夜，只因对方身高八尺，玉树临风之际，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恐慌的神情。
穹洲是野性的土地，天穹是奔放的国度，少男少女你来我往不是什么大事，但圣女继承人就不一样了。
圣女自出生开始，就要遵守“三不”原则，不惹凡俗，不出国境，不沾情爱，而现在，棠因却私底下跟一个男人相处了三天三夜？
男人是大忌，大忌！棠因，你糊涂啊！
“更何况，他只是跟你说了几句话，你就对他这么念念不忘了？天哪，棠因，像你这样的人要是被写进话本当主角，都要被观众耻笑的啊！除非……除非，这‘三天三夜’里，还有点别的什么……”
棠雪一紧张就忍不住搓手，很显然，她把“相处了三天三夜”想成了不该想的东西，至于她在脑海里加了多少戏，估计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当时他被人追杀，身受重伤，阿妈教育过我们，要心怀仁善，体恤弱小，若心中无慈悲，往后成了圣女又怎么广爱万民呢？”
棠因端正坐好，用表面的大义凛然掩藏那一点私心与贪念。
她其实不想当什么圣女，在某一个瞬间，她其实是想过逃离的。
圣女虽受万民敬仰，但实际上是个很苦的职业，光是想到往后余生都要住在穹顶之巅的小黑屋里，就如同判了死刑。
她曾为这个问题跟祖母理论过，都说圣女要广济爱民，为穹洲土地施予恩惠，可爱民如子的前提难道不是从群众里来到群众里去？若守在小屋里固步自封，光是接受万众膜拜，又何谈什么恩泽呢？
白发苍苍的祖母手抚经文，将棠因搂到自己怀中，声音平和，慈爱中是不可抗拒的威严，说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圣女守护太虚轮，得天神恩惠，传天神神谕，死后会被神仙接上天去，往生极乐。
一个词，祖训，祖训不可违，哪怕它是错的。
祖母曾经也当过圣女，死后排场极大，数百僧人随在仪仗之后诵读经文，穹洲子民为之斋戒三日，阿妈告诉棠因，祖母已经被天神接走，往生极乐去了。
可棠因从未见过天神，只记得那日天色阴沉，孤鹰盘旋，与天相接的辽阔原野之上，祖母和她毕生所爱的那些经文，伴着苍凉风声，随着一把火和滚滚浓烟再没了踪影，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给自己讲故事的人。
不要去质疑祖训，这是祖母留下的话。
“那么话说回来，你说的那个男人，是怎么个玉树临风法？”棠雪接着问，眼神中略带馋意。
“那是个中原人，你不是说你喜欢罕穆尓王那样野性风情十足的长相？那估计你欣赏不来。”
“你对男人的帅有误解。”棠雪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要开始传教的架势。
“所谓帅，不是说长得多么的招风，而是体态，性格，权力乃至于金钱几项相加在一起的综合观感。”
见棠因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棠雪觉得她可能是没太明白自己的意思，一甩手将头饰上那些丁零当啷的东西撩往身后，那是她每次认真说大事前的起手动作。
“就好比说罕穆尓王，就算用织金绸缎将他整张脸严丝合缝裹得一丝不漏，战场上只要他骑马穿过人群，仍旧是最显眼的那个，懂吗？”
“道理我都明白，但真照你所说，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他刚一出场，敌方会把他的脑袋误认为靶子，然后朝死里……”
“嘘！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打岔！”
棠因想了想，那日他腿部中箭流血不止，身上有多处擦伤，背后两处不轻不重的刀伤，配合自己找来的草药 ，他猛地扯下一截衣物，用牙齿咬住，裹在微微渗血的伤口之处。
为了方便他养伤，棠因把他带来湖边近处的一间小屋内，这间屋内之前住着一个老人，传闻老人是天神忠实的信徒，因而去世后屋内也无人打扰，屋内陈列一如往日。
“我帮你吧。”此话一出，她这辈子第一次跟同龄男人有了所谓的“肌肤之亲”。
他明明伤重至此，却浑身散发着热气，这股热气包围在棠因身边，令她意乱情迷，在棠因为他包扎之际，那双湖水般明亮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
“你对草药很熟悉，换了我，很难这么快找齐这些药。”
“阿爹打猎偶尔会受伤，用的都是这几味药。”
“这里星星很美，和我们那不一样，我们那多雨，不是总能见到星星的，黄昏也是。”
棠因回头，透过窗口看见星星点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沉了。
“这里不算什么，往西边的大漠再走一段，那里的日落是最美的，运气好的话会遇见鹰。”
“我们那里的鹰都被艺人驯过，以供人玩乐，这样野性不灭的鹰，才是天地的征服者。”
“被艺人驯过的鹰？原来除了阿爸，你们中原也有高手？”
“高手倒算不上……嘶！你轻点啊！”
“啊，对不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搭边或不搭边地聊着，时间似乎也随喜好，时而静止时而流逝。
也或许是聊得太投入，以至于往后很久，棠因才偶然想到，大齐常年闹旱，而他所言雨水多的地方，只能是西蜀。
“在战场上受伤是难免的，只要不感染，轻伤不足为惧。”他靠在简陋的墙边，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身上每一块肉看上去都结实有力，唯独这张脸苍白黯然。
后来从棠雪这里得知，这种状态称之为“战损”。
棠雪的解释是，一个人身受重伤，哪哪都软，唯独嘴硬。
确实嘴硬，嘴硬到甚至懒得亲口告别。
三日后，日头初升之际，棠因没见到他人，只有他留下的一封信，用一块青石压在枕边，稳稳当当地放着。
展信一看，那是自己看不懂的文字，但笔力稳健，看得出写字之人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信的末尾有三个字，应该是那人的名字。
棠因的手触摸着那三个字，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三个字的念法。
裴玄之。
这个男人本该成为回忆烂在心底的，谁知棠雪嘴快，前脚听完八卦，后脚就如陀螺一般疯狂绕了出去，一字不漏地告诉了阿妈。
阿妈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中，天塌了。
棠因被拖进小黑屋，在往后的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将会有不低于十位手持拐杖的婆子挨个进来，检查她还是不是完好无损。
为了洗清触碰男人带来的罪孽，还需要无限期斋戒，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婆子从棠因身上再也闻不出男人的味道为止。
棠因从怀里拿出裴玄之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一次次抚摸他的名字，并暗暗发誓，就算再饿，也绝不会把这封信吞了充饥。
小黑屋里的日子真难熬，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分不清是朝霞还是黄昏，有几次她想大喊：“我不想当圣女啦！去他的圣女！我要去湖的那边，我要自由！”
可惜终日的斋戒让棠因没有半分力气，所余不多的力气只能用于在脑海中构思出一个个的画面。
那夜的星辰铺满了整个天空，照亮整个穹洲的群山。
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找到这个人，要他当面对自己道谢，然后来一个堂堂正正的道别，哪怕再遇到他要十年后，二十年后……
事实证明棠因多虑了，根本不用十年二十年，两天后，这个男人大摇大摆春光得意地来了。
其时棠因尚在软禁中，大齐三皇子带着迎亲的人浩浩荡荡地登门，聘礼足足铺了两里地，足见大齐诚意。
就当棠霞欢天喜地打扮得花枝招展，准备迎接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之际，三皇子开口道：
“我齐渊要迎娶之人，是空桑王小女儿，棠因。”
在场众人，碎了。
那时棠因尚未听说三皇子齐渊有“嗜杀”的爱好，当家人们把她从小黑屋拖出来，说三皇子不知怎么瞧上你了，你要是不愿意跟他走，咱们有一百个理由回绝他的时候，棠因虚弱地从口中吐出三个字。
“我愿意。”
在场众人，这次是真的碎了。
事情要从半刻钟前说起。
平时跟棠因关系最好的是四姐棠雪，这个成天把“要自由飞翔，做雪域之王”挂在嘴边的奇女子在听说棠因竟然私底下照顾一个受伤的男人三天三夜，只因对方身高八尺，玉树临风之际，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恐慌的神情。
穹洲是野性的土地，天穹是奔放的国度，少男少女你来我往不是什么大事，但圣女继承人就不一样了。
圣女自出生开始，就要遵守“三不”原则，不惹凡俗，不出国境，不沾情爱，而现在，棠因却私底下跟一个男人相处了三天三夜？
男人是大忌，大忌！棠因，你糊涂啊！
“更何况，他只是跟你说了几句话，你就对他这么念念不忘了？天哪，棠因，像你这样的人要是被写进话本当主角，都要被观众耻笑的啊！除非……除非，这‘三天三夜’里，还有点别的什么……”
棠雪一紧张就忍不住搓手，很显然，她把“相处了三天三夜”想成了不该想的东西，至于她在脑海里加了多少戏，估计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当时他被人追杀，身受重伤，阿妈教育过我们，要心怀仁善，体恤弱小，若心中无慈悲，往后成了圣女又怎么广爱万民呢？”
棠因端正坐好，用表面的大义凛然掩藏那一点私心与贪念。
她其实不想当什么圣女，在某一个瞬间，她其实是想过逃离的。
圣女虽受万民敬仰，但实际上是个很苦的职业，光是想到往后余生都要住在穹顶之巅的小黑屋里，就如同判了死刑。
她曾为这个问题跟祖母理论过，都说圣女要广济爱民，为穹洲土地施予恩惠，可爱民如子的前提难道不是从群众里来到群众里去？若守在小屋里固步自封，光是接受万众膜拜，又何谈什么恩泽呢？
白发苍苍的祖母手抚经文，将棠因搂到自己怀中，声音平和，慈爱中是不可抗拒的威严，说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圣女守护太虚轮，得天神恩惠，传天神神谕，死后会被神仙接上天去，往生极乐。
一个词，祖训，祖训不可违，哪怕它是错的。
祖母曾经也当过圣女，死后排场极大，数百僧人随在仪仗之后诵读经文，穹洲子民为之斋戒三日，阿妈告诉棠因，祖母已经被天神接走，往生极乐去了。
可棠因从未见过天神，只记得那日天色阴沉，孤鹰盘旋，与天相接的辽阔原野之上，祖母和她毕生所爱的那些经文，伴着苍凉风声，随着一把火和滚滚浓烟再没了踪影，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给自己讲故事的人。
不要去质疑祖训，这是祖母留下的话。
“那么话说回来，你说的那个男人，是怎么个玉树临风法？”棠雪接着问，眼神中略带馋意。
“那是个中原人，你不是说你喜欢罕穆尓王那样野性风情十足的长相？那估计你欣赏不来。”
“你对男人的帅有误解。”棠雪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要开始传教的架势。
“所谓帅，不是说长得多么的招风，而是体态，性格，权力乃至于金钱几项相加在一起的综合观感。”
见棠因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棠雪觉得她可能是没太明白自己的意思，一甩手将头饰上那些丁零当啷的东西撩往身后，那是她每次认真说大事前的起手动作。
“就好比说罕穆尓王，就算用织金绸缎将他整张脸严丝合缝裹得一丝不漏，战场上只要他骑马穿过人群，仍旧是最显眼的那个，懂吗？”
“道理我都明白，但真照你所说，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他刚一出场，敌方会把他的脑袋误认为靶子，然后朝死里……”
“嘘！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打岔！”
棠因想了想，那日他腿部中箭流血不止，身上有多处擦伤，背后两处不轻不重的刀伤，配合自己找来的草药 ，他猛地扯下一截衣物，用牙齿咬住，裹在微微渗血的伤口之处。
为了方便他养伤，棠因把他带来湖边近处的一间小屋内，这间屋内之前住着一个老人，传闻老人是天神忠实的信徒，因而去世后屋内也无人打扰，屋内陈列一如往日。
“我帮你吧。”此话一出，她这辈子第一次跟同龄男人有了所谓的“肌肤之亲”。
他明明伤重至此，却浑身散发着热气，这股热气包围在棠因身边，令她意乱情迷，在棠因为他包扎之际，那双湖水般明亮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
“你对草药很熟悉，换了我，很难这么快找齐这些药。”
“阿爹打猎偶尔会受伤，用的都是这几味药。”
“这里星星很美，和我们那不一样，我们那多雨，不是总能见到星星的，黄昏也是。”
棠因回头，透过窗口看见星星点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沉了。
“这里不算什么，往西边的大漠再走一段，那里的日落是最美的，运气好的话会遇见鹰。”
“我们那里的鹰都被艺人驯过，以供人玩乐，这样野性不灭的鹰，才是天地的征服者。”
“被艺人驯过的鹰？原来除了阿爸，你们中原也有高手？”
“高手倒算不上……嘶！你轻点啊！”
“啊，对不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搭边或不搭边地聊着，时间似乎也随喜好，时而静止时而流逝。
也或许是聊得太投入，以至于往后很久，棠因才偶然想到，大齐常年闹旱，而他所言雨水多的地方，只能是西蜀。
“在战场上受伤是难免的，只要不感染，轻伤不足为惧。”他靠在简陋的墙边，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身上每一块肉看上去都结实有力，唯独这张脸苍白黯然。
后来从棠雪这里得知，这种状态称之为“战损”。
棠雪的解释是，一个人身受重伤，哪哪都软，唯独嘴硬。
确实嘴硬，嘴硬到甚至懒得亲口告别。
三日后，日头初升之际，棠因没见到他人，只有他留下的一封信，用一块青石压在枕边，稳稳当当地放着。
展信一看，那是自己看不懂的文字，但笔力稳健，看得出写字之人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信的末尾有三个字，应该是那人的名字。
棠因的手触摸着那三个字，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三个字的念法。
裴玄之。
这个男人本该成为回忆烂在心底的，谁知棠雪嘴快，前脚听完八卦，后脚就如陀螺一般疯狂绕了出去，一字不漏地告诉了阿妈。
阿妈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中，天塌了。
棠因被拖进小黑屋，在往后的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将会有不低于十位手持拐杖的婆子挨个进来，检查她还是不是完好无损。
为了洗清触碰男人带来的罪孽，还需要无限期斋戒，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婆子从棠因身上再也闻不出男人的味道为止。
棠因从怀里拿出裴玄之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一次次抚摸他的名字，并暗暗发誓，就算再饿，也绝不会把这封信吞了充饥。
小黑屋里的日子真难熬，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分不清是朝霞还是黄昏，有几次她想大喊：“我不想当圣女啦！去他的圣女！我要去湖的那边，我要自由！”
可惜终日的斋戒让棠因没有半分力气，所余不多的力气只能用于在脑海中构思出一个个的画面。
那夜的星辰铺满了整个天空，照亮整个穹洲的群山。
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找到这个人，要他当面对自己道谢，然后来一个堂堂正正的道别，哪怕再遇到他要十年后，二十年后……
事实证明棠因多虑了，根本不用十年二十年，两天后，这个男人大摇大摆春光得意地来了。
其时棠因尚在软禁中，大齐三皇子带着迎亲的人浩浩荡荡地登门，聘礼足足铺了两里地，足见大齐诚意。
就当棠霞欢天喜地打扮得花枝招展，准备迎接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之际，三皇子开口道：
“我齐渊要迎娶之人，是空桑王小女儿，棠因。”
在场众人，碎了。
那时棠因尚未听说三皇子齐渊有“嗜杀”的爱好，当家人们把她从小黑屋拖出来，说三皇子不知怎么瞧上你了，你要是不愿意跟他走，咱们有一百个理由回绝他的时候，棠因虚弱地从口中吐出三个字。
“我愿意。”
在场众人，这次是真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