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疲倦、夏日烦躁、秋日懒散、冬日……那最讨人厌的季节,令人畏惧醒来去迎接刺骨冰寒。

    少年生在泼天富贵之家,最缺少的就是意志力。

    金丝银线做成的华服穿着沉重吃力,每当睡眼惺忪地穿戴完毕,他便被数十个佣人簇拥着、抱着,催促着去做那谁来做都可以,偏偏只能由他一人来做的学问,无比复杂,实际也一丁点作用也没有。

    当今皇帝出生不久被册封太孙,因天子的期待,朝野上下不论所谓贤臣还是奸臣所有的权利势力都一股脑地站在了他身后,理所当然地将一个普通的、毫无才能的太孙称作了“神童”。

    他压根不是神童,对书上典籍倒背如流也是因为严厉的母亲逼迫他将书籍抄写了一百遍。一百遍……那里头每个字都像刻进脑子里了一样,想忘也忘不了!

    皇帝仇恨当中所有的道理!都一派胡言!

    没过多久头疾便头一次开始发作了。痛的皇帝难以入睡,看什么都是猩红色的,浑身发冷,只有吞吃下大量的甜腻糕点才能悄悄缓解。最爱吃的就是棕红色的枣糕,据说上头淋的是专人特地从秦岭山中产的百花蜜,闻起来清香诱人,嚼在嘴里还有丝丝醉意。要是能让跟在身边的佣人离远些,放他独自走到室外,刚吃完蜂蜜枣糕的他就会被一群蝴蝶围住。

    翩翩起舞的蝴蝶宛如一张画卷,毫不怕人地停落在他伸出来的手心之上,扑闪的蝶翅变化着流淌的荧光,自由快乐地在吸吮残留在他指尖缝隙里的甜蜜。风里似乎传来悠扬的歌声,清脆悦耳,仅在这一方天地之间,他便发誓他热爱的、追求的、永远是自己难得的愉悦……

    “小世子,您快过来看!”一个笑容满面,脸袋白里透红的太监正在喊他。

    少年向后看去——

    皇帝年幼时有个得力细致的太监总伴随左右。

    那最喜爱的贴身太监正站暗廊底下朝他招手。向来贵族的主仆之间都是奴才跟着主子,到了他这里反倒急急忙忙兴高采烈地朝奴才跑去。

    父亲不善言辞又要忙于朝廷公务少与他见面,本应温柔和善的母亲每每与他讲话都疾言厉色地在训导,能平静听他倾诉,能一同感受喜悦烦闷的贴心奴才在那时候仅仅就一人而已。

    太监先从怀里取出帕子将他的手擦拭干净,又掸了掸他身上粘上的灰尘,俯身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世子,奴才都打点好了,晚上您躲在奴才斗篷里就可以带您出府邸。”

    皇帝的后半生因身体不适再没出过紫禁城,在成为帝王之前他被王府里的规矩压抑得喘不过气。

    ……这至今还是只有他和那奴才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偶尔……那太监会为皇帝脱下沉重的华服,穿上他侄儿的衣裳,让那和皇帝年岁差不多的孩子躺在床上,短暂地变成了太监的侄儿,跟着他出府逛夜市。

    真是快乐有趣极了!夜市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香气四溢,稀奇古怪地玩意儿小吃应有尽有,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热热闹闹地让人心里快活!夜市最最有意思的要数青.楼酒阁哪位公子哥为了钟意的姑娘豪掷千金,放一场烟花。那是顶好的烟花师傅制造的,一团金色的光晕冲上天,转瞬间炸裂,变为遮盖天幕的金色花束,再如冬日飘雪缓缓垂落,途中还会再次变化红色或绿色,像极了夜空中无数他最喜欢的蝴蝶在飞舞。

    一整夜奴才都会将主子单手抱在怀里。

    只要皇帝拍拍奴才的脖子,任意一指,奴才麻利地会走到他看中的摊位,买上一件件他想要的物品。皇帝捧着吃的,仰望着夜空焰火,向他这忠诚的仆人许诺,在未来永远会让他跟随着,自己未来能掌控拥有的全部都愿意与之分享。

    少年人的承诺大多很难做数,皇帝却不一样。

    作为庞大帝国的主人比所有人预料得要快速得多。

    十岁他就代替早逝的父皇成了新的皇帝,穿着赶制的黄袍都过于宽大了。

    他没有为父亲的逝去伤心。他成了至高无上的天下之主,觉得今后是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贴身太监也换上了新的官服,成了紫禁城里数万宫女太监的首领。

    皇帝以为有那么多帮手,那些劳什子书卷便不必再背诵,每日都能在宫里追蝴蝶,放烟火,哪怕比外头夜市里看到的小些也行哪!

    头疾应该再不会有了......

    “今天起,张大人会成为你新的老师!切不可贪玩,不思进取!”母亲不允许反驳地冷声告诫道。

    皇帝并不拥有权力,自古以来可以说少年天子都不曾实打实的有过那种东西。

    母亲从王府的侍女升为侍妾,等父亲成为皇帝后封为贵妃,现在又成了王朝的太后。母亲的野心比先帝的妻子要大的多,不仅是聪颖灵秀,而且充满智慧,熟悉男人之间的手段,是个虽在宫墙之内,但能一叶知秋可以称得上“人物”的女人。

    那么多来自于皇室分支的王族和世袭的重臣会给予她比皇帝更重的话语权,不仅因为她是年幼天子的母亲,更因为她有识别真正能臣眼光,且熟读他们所做的文章并能分析出一番道理。这放眼天下学子里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但在虚伪到愚蠢、脑子甚至被富贵的肥油给遮住的京城里着实是种了不起的能力!

    看似皇权君臣等级森严,实际上广袤土地上建立国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务需要处理而维持这样固定的秩序。有才能有魄力,能在黑白道义之间掌握平衡的人,也正掌握着国家大多数命脉的官位。

    其中最具才干,也最能打压暗地里排斥母亲和排斥母亲背后卑微家族的人,便仅有张先生一人。

    张先生是最合适收拾旧山河的人选。既有些背景,又不是太引人注目的金贵出生,在所谓的前朝清流势力里他既不守旧,也不执拗。他的改革手段张弛有度,三代以下的朝廷新贵几乎没有利益影响,而陈旧腐朽无实权的公侯们的金钱财产几乎都被他压榨得干净,算是出去了王朝身上很大一块烂疮。

    除了京城之外的仍有近十万的大小官员,张先生并不正式出面对付那些人,而是派遣那注定会因廉洁刚正流芳百世也没有善终的清官去出面巡查改革,几年下来裁决了半数官员,大部分农民都有能糊口的土地。张先生逆转了几代以来民穷才竭、边防松弛、国库空虚的局面。

    在能写政绩的史书上恐怕会帝师的评价比皇帝更加崇高……

    自从成为张先生的学生,皇帝比从前更加吃力在学习,脑子从没有一刻能跟得上张先生的活泛的思路。从前在书本上空泛的大道理被一一拆解为详细的带有根源和结局的例子故事,法则、仁爱、人性……或许是还有君臣这层关系在,也或许只是因为皇帝还年幼,张先生所讲述的道理都是善事,总而言之皇帝在一段时间里深感自己懒惰的想法甚是邪恶,头疼的症状说不定是上天因他信仰不坚定而降临的惩罚。

    如果做皇帝非成明君不可,那皇帝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宫廷内外远比从前的王府要森严得多,美丽的蝴蝶再飞不进来,贴身太监也再没有带着他去宫外夜市看过烟火。

    倒是张先生先看出来皇帝的苦闷,再一次下课后,张先生说:“皇上,臣的家中有一对小玩意儿,可有意思了,明日臣带过来给陛下赏玩如何?”

    皇帝喜欢新鲜的玩物,期待得很,连连点头。

    可那礼物没能送到皇帝跟前,张先生食言了,编了个谎话:“献给陛下之物怕是有什么病气,不能带过来给您瞧了。”

    之所以知道是谎话,是因为有人告诉皇帝:

    “大监跟张大人说,陛下还需学习很多军国大事,现在不是玩乐消遣的时候。”

    皇帝无所谓是谁过来向他告密的,也不记得那告密的人长什么样子,背后又是谁在指示。他只骇然曾经偷偷抱他出府玩乐,有趣的大伴竟会说出那么没意思的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纪伦常在皇帝逐渐成长中很难不意识到都是些骗人的瞎话。宫廷里哪里都有不公的打骂与训从,上位者永不可能永在上位,俯首者的野心永远难以彻底压制。人的欲.望无法克制,随着时间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真正廉洁心地纯净之人无人铭记,也是因为这人世多由贪婪之人说的算,所以相反的真正圣人不能开口。

    皇帝再不聪敏也能开始看对账目,再一番核对后也觉察了不对劲,那厚实的账本没有一本算盘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哪怕找个算数神童来也理不清楚!不能,更不敢理清楚!朝堂之上皆是贪腐之人,不论是谁,为了什么,他们的底子不可能干净,其中贪污最甚也最显眼的必然是宫中宦官。自己贴身大伴与张先生这两个最喜欢讲仁义礼信,颇爱诗词歌赋的前朝清流到现在也陷入富贵淤泥里肮脏不堪,尽情沉醉在金钱的享受之中。

    皇帝觉得自己的头疾并不是什么天降的惩罚,万分确定正是因为他无法享受皇权才会头痛不已。自己果然是个天生心胸狭隘之人,可谁不是呢?圣人君子能有几个?根本没有!

    ......

    秦牧少年时家贫,一家人因饱受饥寒皆得了重病,他天生也不是干力气活的料,再怎么努力也凑不出治一家人病的钱,没怎么犹豫便想进宫做太监,净身后他熬过了危险的痛楚,将还算的上丰厚的奖励寄回了家中。太监都为家贫无背景甚至没几个写明白出生年月的贫苦之人,刚入宫的太监和刚入军营的兵一样都是受欺负的,虽踏足的是一条有所预料的艰苦之路,但他很幸运,幸运之处就在于他能被大监看见。

    尽管朝廷改革已经算得上柔和缓慢,但陛下的秉笔太监还是因支持张先生改革早就被人给记恨上了,前朝还留在宫里的老人太监也都与之不和。

    贪婪之人最大的缺点即为难以想象的占有欲,妄图只利用地位去控制他人,使得宫里许多人都和外头被改革豪门贵族们勾结。这让秉笔大监在皇宫里处理公事疲累无帮手,便注意到了能干的秦牧。

    秦牧当差受的责罚都是上头宦官们看他不爽出气打的轻伤,从未出过任何过错,大监见到秦牧不卑不亢,不求多余回报的态度很有好感。相处过后虽没给过秦牧什么银钱好处,但心情好时亲自教导他琴棋书画,秦牧学得很快,还为之分担了不少的繁杂事物,在过目数千数万份文书后,秦牧日后也有了与文官们对峙的口才能力。和其他入宫的太监相比,秦牧没吃多少苦,虽失去做男人的权利,但做人的尊严没怎么被损耗,顶头上司还有要伺候的主子在那时候感觉还算英明。

    秦牧预料后面的人生会有意义的。

    在张先生死后不久皇帝真正掌权的日子也到来了,天子仍然不过二十,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秦牧早就注意到皇帝开始用仇恨鄙视的目光看待张先生和秉笔大监。原来朝堂上先是有传闻,接着引起怀疑,后来查明的真相也不知是真实的还是胡诌的,就在张先生死后一个月不到便有查案的官员搜集证据落实了他们二人贪污的罪证,张先生家中财物查抄充公,大监被打发出了紫禁城,远远离开的政治权力中心,后来也是被抄了家,自尽而死。

    宫里人人都知道秦牧是从前秉笔太监的得力助手,但变故没有影响到秦牧,他还被皇帝出乎意料地提拔了官位,以往所做的差事没能得到好处一下子便都得到了,他的安于律己皇帝私下里无数次赞叹过。

    秦牧除了在皇帝知晓的情况下并不贪财,因为他父母兄弟近些年病逝,也不爱出宫,更谈不上好色不好色,一天能坐在书案前处理公文三四个时辰,剩余时间还要料理皇帝的衣食住行,压根祛除了身体里所有会享乐的渴望。

    唯一热衷的、并热爱的,仅仅只有替皇帝处理好公务,秦牧调动着自己没有经过科考却灵活的智力,竭尽全力希望能维持好帝国的运转。只是他高估了自己,虽主持天下大局的人除了皇帝便是他,可这个国家的糟心事儿也几乎都是因为皇帝。就连寺庙里整日叹“阿弥陀佛”的和尚若是成了主持,也要用香火钱买件名贵的袈裟禅杖,何况至尊的帝王。

    帝王之所以是帝王便是因为皇帝的昏庸奢靡,没有绝对的仁君。

    后来皇帝决定征战北方巩固边境,通过这名义派遣宦官四处收税,商人官宦收得最重,战役过后本应修身养息,没曾想秦牧如实将记录军需和税收的账本上交后,皇帝竟看出来征收矿税之类商人的税款实为一项快速扩充国库的简单有效的办法。每朝每代虽都在打压商贾,可真弄得人无财可聚,那些最基本的生产力便只能倒退。难不成如今的日子还要倒退落后得不如从前吗?皇帝从不听从任何人的意见,只会等待问题显现再交由秦牧拖延处理,秦牧丝毫不能对此想出什么办法来,也只好书写文书让官员自己去拖延问题。

    天下生产力倒退,财富必然也有搜刮尽的一天,百姓无处可活每隔五六年就生出一场叛乱,这本应及早镇压查清楚为何叛乱的缘由,再多加安抚百姓重设官员,可国库又开始亏空,皇帝也整日沉迷酒色,说自己头疾难忍,又说自己腿脚不便,不能上朝见群臣,逐渐沉沦在后宫舒适的各个寝宫里,不再愿意倾听任何这个国家的苦难。

    秦牧看到这个数十年前刚刚繁荣的国家竟那么快又要衰弱,痛切地预见到这个国家会灭亡……

    他不怕死,再怎么有天灾人祸也很难蔓延到皇宫内院里,他不过一胆怯的鼠辈,害怕的是国家的灭亡会与他有关联。

    秦牧想后世史官会如何书写他的故事呢?希望不要写,就算要,寥寥数语便足够,他希望衰败的节点来的晚些,再晚些……而见证者也千万不要是他,会是别人——

    比如……孙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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