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宫女共九千九百八十二人、太监共一万四千人,侍卫共两千五百人,他们每三个月便要制一套衣裳,品级低的穿棉,品级高的都穿丝绸做的衣裳,不少人爱吸鼻烟、点熏香、吃的用的不能太差,这么多人在宫里待着每年光是花在他们身上的费用至少二百万两,哪怕裁掉一半人出去,宫里伺候娘娘们的奴才也够用了……”

    “李将军即将率兵南下与缅甸国开战,十万将士们的家中连同三代亲朋皆不用交税,他们都有年迈的父母,家中更有劳苦的妻子和四五个幼小孩子要吃饭,户部给他们每人算出来的军费远不够养活他们一家人三个月……”

    “为了建造陛下您最新的宫殿,吏部工部记录的账单尤为惊人,近五年税收和各项开支算下来全无结余!连年都有大旱大涝,各个省份都有好多郡县报告说饥寒交迫的流民有增无减,实在不宜再拨出更多的银两来修地震后的宫殿……”

    秦牧一桩桩说着劝谏皇上少做无用奢靡之事,多为将士百姓着想的道理,他知道皇帝不爱听,也知道自己身为太监和其他太监没什么区别,都是奴才,而奴才是最不该和皇帝主子说道理的。

    只要有主子奴才这两种身份,一切道理都呆滞无用。

    流民哪怕饿得痛苦嚎叫,士兵哪怕流干鲜血,皇宫里的一切都不会有太多改变。

    大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宫里甚至有人闲的要去擦干净树叶上的灰尘,皇室的悠闲尊贵除非天崩地裂了,要不然难以打破。秦牧不奢望皇帝能共情天下之苦。但该说的他必须要说,他这次过来和皇帝明说着国家难以收拾的情况,劝谏其不要再派宦官征收矿税,打算不达成目的不罢休,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在此之前秦牧已经无数次为皇帝、为这个国家的平衡运转做出太多摆不上台面的决策,他将年轻气盛贫寒家考取功名的官员调离京城的官场、或者将那些人送到既劳累又没油水的衙门让他们做事,使得他们反抗的声音无法传递太远。名不副实、毫无才干的人坐在不符合他们能力高位上反而能将上议的奏疏写的简洁明了——毕竟肚子里没墨水,又不爱体察民情的官员能写出什么复杂冗长的奏折呢?既然写不了实事,那么那些人汇报的奏章就皆为仅仅瞄上眼就足够的贺章,天下之苦无需摆明在皇室的案台上。

    京城官员府邸遍布,贵族豪门之间又爱好结交,那些老的、少的、分明年龄、姓氏、高矮、长相相差甚远的官员算来算去,倒都能算彼此的亲眷了,这亲上亲的关系放到公事上便公不公私不私,看上去干净漂亮的政绩,要是派个人查一下都一团糟,充斥着自欺欺人互相矛盾难以核对的罪状。

    引得天下怨声载道。

    皇帝嘴里嚼着糕点,吃的腻味了就将它砸到了秦牧头上。

    酥脆的渣滓撒了秦牧一身,他忙跪下磕头,哀求地唤:“陛下!”

    皇帝浮肿的脸不论按谁的审美来看,都丑的不堪入目,但一开口,倒像年轻好几岁人的声音。养尊处优多年而来的贵气,让他就算恼了,也说得不徐不疾:“我的算数是我那个大伴教的,他是个天才,厚厚几叠帐本,他不需要拨算盘也算的分毫不差,我不需要你到这里来算账给我听,怪恶心的。我记得你的算数好像也是那个人教的,对吗?”

    “是。”

    “那咱们可算师出同门了!”

    秦牧再次磕头:“不,我怎配和陛下有共同的老师……”

    “不配,确实不配。”皇帝道,“不是你不配,是那老家伙不配。毕竟我没冤枉他广收贿赂,他的罪状证据确凿,而你没做过错事,几十年来也没做错过一件,你所得到的我都是我赐予的,你所享受的都是众人能看到的,你也是个天才,是个做好人的天才,天底下没几个人像你这样有钱有权还不爱享受的,你瞧瞧你自己,身为皇家的奴才,却面黄肌瘦,脸色憔悴。庙里有些狡猾的和尚都偷偷拿猪油夹在馒头里吃,养的白白胖胖……你这表里如一让我这凡人觉得羞愧啊!”

    皇帝命令道:“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们都老了,在有生之年报应不会降临到你我头上。”

    “可是——”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不是我老师那类卑鄙下作的人,你有忧国忧民之心是好事,我要杀你也没名没分的。你非要啰嗦唠叨能不能回去换件衣裳再来?”

    皇帝指了指秦牧被点心砸脏了的衣裳:“你忙的有多久没沐浴更衣了,一股子馊味儿,等收拾干净再过来说话,说不定我愿意听听。”

    不论说什么,皇帝都听不进去,他坐上那个最接近于上天的位置几十年,少年时听过由当世最有头脑的辩论家们说出的无数冠冕堂皇的道理,深知道理是这个世上最没有道理的。上天降下来的灾难如此严酷。雷霆、烈火、冰霜、风雪……还有数不胜数人无法说清楚来历本质的灾难,人畏惧灾难,又因畏惧而愚蠢,或者说难以有智慧,要想得到智慧除了求天恩赐之外更需要极端的勇气。

    所有的……所有的道理都是为了欺骗、宽慰无法获得智慧的无知者,皇帝有时候还觉着自己坦然地高高在上的任意妄为,让那些还在挣扎的人们认命的手段不失为一种良善。

    秦牧跪在地上,紧咬牙关,最深处的槽牙故意咬在舌根处,希望满嘴的血腥痛楚赐予他死觐的勇气。他多想就这样跪死在这皇家干净的砖面上,将额头磕烂,表明自己坚决无法再作恶的决心,可悲的是,他此刻也觉得自己虚伪,若是眼里容不得恶的沙子,他就不该进宫做太监,不该学这学那,不该爬到这个位置上,不该还效忠皇帝,不该还说些明知无用的废话。

    他想死觐这件事本身看似有胆量,实则和平民一样痴呆,若是他真想为天下百姓做些好事,屏他有限的能力,此时此刻此地该杀了皇帝!

    不……秦牧内心又否决了这个念头,也否定了更深处的决心,他不想为百姓做什么。

    他终究要死的,何必生出多余的没用的勇气。

    ……

    梅含捏着手决在施法,术法所施范围刚好围拢住皇帝刚才与秦牧谈话之处,他在外头等侯着,皇帝一会儿便要叫他进去看诊,而他用术法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将原封不动地再告诉孙倪。

    “我们的皇上不能少了秦牧这个帮手,还有很多朝廷上的破事都得他来安排才能稳住,我要帮帮皇上。”孙倪道,“得让秦牧没有良心,毫无顾忌地像西洋钟摆一直劳作到坏掉为止。”

    梅含提议道:“用蛊惑法术就行了,让梅生再进宫一次,送到秦牧面前,只要瞬间,他的那点不安的良心也就不见了。”

    “蛊惑的法术你不是也在修炼吗?你进宫更方便,不能蛊惑秦牧吗?”

    梅含道:“从山里出来的时候祭司跟您说过我们两个各自都擅长一种法术,我是疗愈,她是蛊惑,这两种法术都是最耗费灵力的,尤其是我的疗愈,我每日给皇帝修复身体后便很难再调动身体里多余的灵力使用“蛊惑”了。况且,蛊惑的法术用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蛊惑就如给人换脑子,对寻常人用起来自然没什么难度,稍微挖一挖普通人脑子里的意识,纲常伦理通通都能颠覆。但对秦牧来说,他的那点道德埋藏在种种忧思焦虑之下,还是得让梅生来施法,她已经对很多人都这样做过了,只有她才能控制住秦牧的脑子。”

    ……

    短短数日军队即将前往云南开征的消息在京城已经传遍,夜间酒楼里歌舞宴会收敛许多,至少烟花是不放了。苏博不出门,听着府里来来往往的佣人们交谈也知道了这个国家即将打一场无多大胜算的仗。

    说没什么胜算当然也不是人们传出来的,是苏博猜想的。

    赶去遥远云南作战的士兵大多都出生贫寒百姓之家,谁家也不会期望仗打输了儿子回不来,里头也有很多犯过官府莫须有定下的罪名从牢狱里放出来的人,说需要服了兵役战后即能豁免之前的罪。荒谬,人都要死了,还在乎什么罪啊!到达云南战场总得穿过山林沼泽瘴气,那里几个朝代以来都作为重罪者的流放之地,如今天下贫富悬殊,普通军士瘦弱体虚者不在少数,多数人到了那里被成群的有毒飞虫叮一口都有可能烂上大块肉甚至丧命。

    梅生此时要进宫,苏博回忆起了上一次她曾跟着沈寒明到赈灾之地带过去的灾难,他也猜到了她又将带来新的灾难了。

    她没有善恶之分,这次进宫恐怕所带来的后果必然就像之前那般血流成河,数万人转瞬成了骷髅长眠不起。恐怕进宫也就是为了在谁身上施法,在皇帝头上吗?

    可能不是要蛊惑皇帝,如果要如此做必然早就做了,是为了要蛊惑其他的人。也是位掌权者,应为孙倪看中并无法轻易掌控的人,一直以来孙倪让梅生蛊惑的人十分多,那里头却没几个掌控权力的大人物,她蛊惑的往往是遵从那些权贵的普通人,数量庞多、太监、侍卫、宫女、马夫、士兵……他们所见到听到的消息整合起来就能很简单分辨出他们各个主子之间的势力强弱。

    那听起来很复杂的事情其实能像一场孩子也能玩儿的游戏似的简单。

    但法术何其多,苏博不解孙倪为什么偏要执着用“蛊惑”这种麻烦的法术,用更残酷的法术制造出恐惧,这不是能更快实现某种目的吗?

    苏博还猜不明白孙倪到底为什么要做那些游戏,为了荣华富贵?征服谁?为了做天下之主?分明有更简单的手段,非要拖延……再拖延……这场被故意延长的游戏,到底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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