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幻境从这个房间里消散,书案被掀翻在地,总在此处的伏案批阅,可以称为国家代行者的秦牧头破血流地倒在一片狼藉之中。他的指甲有的碎裂有的脱落,脸上都是道道血痕,看来为了抵御梅生“蛊惑”法术,他抓破自己脸想保持清醒,雪白的墙上也有血痕,像烂果子砸在墙上似的,开出了一朵朵血花。

    痛楚不会被“蛊惑”而减弱,秦牧的额角缺的鸡蛋大小的一块肉是他清醒地自我折磨,伤口已经磨得可以看见裂骨,再过片刻他就要死了。

    梅生早就走了,尽管他做了令人佩服的反抗,人力也无法逆转法术的“蛊惑”,现在换成了梅含进来掩盖曾发生在这里的事。

    墨汁倒流回砚台,卷轴奏折都被重新整理好放在案台上,梅含眨眼间就治好了秦牧的伤令他重新穿着整洁干净的衣裳伏在案牍之间,忘记梅生来过这里,也忘记了理想抱负。

    脖子上开始套上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绳索。

    等秦牧醒了之后又是新的一天。他被皇帝召去议事时不论是什么议案,他再也没有说反驳的话。那些被皇帝提出来的所有荒唐的想法都将被执行。

    腐烂的鲜血先从这群衣冠楚楚的人们中间开始凝固。

    李将军出征那日,皇帝并没率百官相送,只有那些将士的亲人和城中尚且年幼的少年们聚在城外热泪盈眶地送别。

    皇帝希望将士军费预算裁剪半数和紫禁城内的宫殿继续修缮的两个方案已被司礼监秦牧批红,京城里也有猜测到出征军士实力真实状况的人已预感李将军要打的仗必会艰难。缅甸新王也不是个傻子,仅凭年轻的野心就敢和我国开战,在那之前云南那里的官府估计早就混乱激起了民变。

    西南百姓每隔一座山或是一条河,信仰和语言都相差甚远,一旦有争斗很难靠官员游说能平息,而激起叛乱的原因也是这个灾那个灾,又离京城太远,官员吃不到赈灾救济的回扣而变本加厉地苛待百姓,再瘦弱的人只要聚少成多就会变成无法无度的蝗虫,拼了命地你争我抢,时间一长勾结外族就完成了现在国库空虚还要克扣远征军队的军饷出征的结果。

    ……

    用苏博浅薄的见识看来,有法力的梅氏族人——梅生和梅含唯一的人性即为还认可同伴。他们兄妹间的气场总是不合,他们也动过手,强大的人争斗时总会既分高下也分生死,二人却谁也没有将谁贯穿得奄奄一息,总是发泄好紧张情绪后点到为止。最近苏博还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些以前从没有的凝聚力。

    他们作息不同,每日回来都碰不上面,却好像随时沟通了什么似的,梅含没有挂着阴森浅笑,梅生柔和了许多,那个所谓的他们共同追求的法术真理是有线索了么?

    按梅生说的“我们是同族血脉,我们是一体”,苏博放肆地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追求什么法术的真理。他也继承了母亲带有灵力的血,术法的天赋他比孙倪高得多,他是否也配跟得上梅生的脚步?

    人海茫茫,他能见到同族,能从蝼蚁之身得到力量,成为有余力思考之人……这难道没有谁的安排吗?据梅生推测,苏博的母亲,梅玉,近几十年才从青莲村出来的人,如果梅氏族人的体质很难诞生孩童,那么是不是苏博的出生乃母亲刻意安排的,包括选择的地方——在青楼出生,一生下来就是就是奴才,无法逃离到青楼之外,更无法离开京城。

    脚下这片土地吸引着五湖四海的人们来寻功名利禄,哪怕不求地位金钱,这里也散发甜蜜香气,人们对这里憧憬,若是有故人离开家乡,而家乡的后辈也出来浪迹,谁不想来到京城呢,只要留在京城就有希望再与熟悉的人相遇,即便不用特地亲自见面,苏博这个母亲遗留下的孩子也的确与后来的梅生、梅含相遇,他们也及时认出了他。

    如果相遇确实为母亲的安排,那又为了什么?还是仅仅相遇就足够了,已经达成目的了?

    如果他真与他们是一体,苏博真希望他们的冷漠邪恶能分他一些,自己为什么不能无视他们将要造成的对凡人的伤害,为什么还保留了没用的良心,他已经不是凡人,怎可用凡人的良心来衡量善恶,他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因为混杂了凡人之血的所以就是做不到?!

    ……

    棋路的走向模糊混乱,白子、黑子和善恶一样不停变化位置,不停由黑变白,又由白变黑,分不出谁赢谁输。沈寒明已有数年没有下过围棋,这风靡京城的游戏总让那些有点脑子的人下着下着狂妄起来,将军府里的那局棋,倒是让他想起自己和梅弦也下过一场。

    多年前她住在他家中的日子里没怎么出门,送给她寻常女子的衣裳首饰她从不会装饰在身上,沈寒明也没有自讨没趣地再送过,他为了要她多说些话,便照着棋谱上最简单的局教她下棋。

    “知道围棋的规则吗?”

    梅弦看着棋子道:“自然知道,一种聪明人创造出来的规则简单却有千万种变化的游戏。”

    “和谁下过吗?”

    “几乎是和全天下人都下过了。”她道,正色庄容的姿态不像开玩笑。

    她还在沈寒明身边的时,沈寒明尚拥有着许多……父母、兄弟、朋友、爱人……每一样的爱都多得溢出来,最重要的是他还有读书人迂腐梦幻的理想——为自己,再为天下苍生谋利。

    他觉得梅弦有趣,有趣到美妙,说话幼稚得可爱。有时候那些老气横秋的智者偶尔也会说出幼稚的话来,流传已久的寓言故事也是如此,并不需要晦涩的文字也讲得清楚道理。她和他隔着一个棋盘,这个距离能完整地看清她的轮廓,欣赏她的美丽这个距离再合适没有了。

    沈寒明没有把梅弦的话当儿戏,认认真真地听她要说的话。

    梅弦道:“不论是在这片土地,还是漂洋过海的任何一片土地上从来没有永恒的王朝,所有的帝王家族背负着天下人的期待,不断使国家从强盛再转变为衰败。”

    “包括我朝吗?”

    “当然。”

    “可我朝可没有衰落的迹象啊,当年张先生重组内阁后,朝廷国库充盈,海上贸易频繁,沿海江镇都是鱼米之乡,天下太平。”

    “即便再出现一百个张先生也没用了吧,你们现在的君王还会听得进去违背他意志的肺腑之言吗?被簇拥上高位的人,总在粮仓里放火,这会让高处不胜寒的帝王觉得畅快淋漓。”

    “做皇帝又不是儿戏。”

    “就是要当做儿戏做皇帝才做得有意思吧,天下人皆苦,仅自己是上天恩赐之人,谁不想试试天下人能供养容忍自己到什么地步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个听着不错的妄想啊!”梅弦笑了,“就算代代有明君好了,谁能定义明君该做什么,仁义道德治国的君王反而懦弱得可笑,善从来没有力量与恶做长久的对抗。”

    梅弦在棋盘上一拂袖,黑白子瞬间互换,又慢慢全部转变为漆黑。

    “又变戏法了!”沈寒明道。

    她没有变戏法,用的就是转变的法术,白子已成了黑子。

    沈寒明道:“你是想说恶比善强大,人善良无力应对虚伪对吧。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三岁的孩童为了多吃口糖会用诡计都不奇怪,人人都知晓,人人却又选择遗忘,善从遗忘的“恶”中诞生,即便战胜甚至消减恶都做不到,善也仍然存在。人需要帝王这种几乎总是在作恶的存在,也需要善,善意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就是大家有吃有喝歌舞升平时增多,饥渴病痛时减少,这都是很寻常的。再说了人还有无论如何都必须要维持善的原因——有孩子嘛,自己的父母兄弟爱人朋友间的爱也能汇聚维持善,不过最能令善延续的就是后代,带着生命的希望,带着理想的延续,让幸福快乐在死后也能存在。作为人活在世上光是能体验这些,就比畜生要好上百倍了。”

    “你可真能遣词造句……”梅弦耐心听完都很吃力。

    “如果善和恶可控,而造成善恶的力量是人为的呢?不,也不算人为,你们可以称为天意。”她竖起一根手指,“天存在意志,其上住着神。”

    虽然沈寒明时常跟随养父母进香拜佛,跪在佛像前内心的祈祷虔诚无比,可他还是这么说道:“不存在神的。”

    没有神,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没有就是没有,不必讲出根据来说明神存不存在。

    “神存在啊……。”梅弦道,“凡人所能呼吸的空气都是神力创造,想让人友好时便天下太平,想要世人互相仇恨时就缔造杀戮。按照你们书上诸子百家的圣人们说法,只要信仰归一,王朝是不会破灭的,可诸子百家本就不是一家,信仰何止一种,天下归一只能去妄想。但真有神力降临时,圣人之法将达成实现的条件,你不觉得神力很伟大吗?”

    “没有神,也没有神力,有什么伟大不伟大的。自尧舜禹汤始已过几个千年,神如果有意志,他看着人间数千年不会腻么?”

    “腻了,早就腻了。”她说。“神没有善恶,非要说善恶的话,恐怕神一开始是善良的,我不是说了吗,人能呼吸的空气都该多亏了神造。在神腻烦人间后,不是没想过要让全部回归虚无,只是神如果那样做了,后悔的就只剩下神。”

    “神后悔什么?”

    “神的意志是人唤醒的,和人不同的是,神厌恶意志,神相信人的意志才是无可匹敌的力量,当人爱称呼神为“神”时,却不知“神”觉得人才是“神”。如果人全部死去,神害怕自己会孤独地留在世间,所以在人间太平时制造灾祸,又在绝望时给予希望,神寄托于这种血肉游戏里还能有人的“神力”将神自身送回虚无。”

    ……不是个适合流传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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