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灾过后的第三个月京城才派出了人前往灾区,随军前往的大夫有好几十位,整个太医院里只留了给皇城中重要的大人们日常请安问诊的人,剩下来的全部去往了灾区研究治疗爆发的疫症。

    那个病气和怨气几乎能用肉眼看出个形态的地方活人都比老鼠稀少了,大夫们并不吝啬药材,煮了不少浓厚的汤药散发给还活着的百姓。让身患弱症的人有了些力气,大夫们便命令着他们同派来的官兵一起将因洪灾死去的人的尸骨都收集起来,哪怕是已经入土埋葬了的人只要因是溺死就全部得从地里挖出来带走。

    有些当地乡绅也有亲眷死去,不过都已经放进棺材安稳下葬了,怎么也不愿意挖坟将人弄出来,大夫们也没有多劝,隔日便有官差到了那些人埋葬的地方铁锹挥舞着三下五除二就将死人挖了出来,有上前阻止者,刚靠近一些士兵就一刀捅穿了那人的肚子,肠子流了一地。棺材恰好还没盖上,里头的人出来了,刚死的那人又进去了。

    当日见到那场面的百姓无不瞠目结舌,不知大夫们为何之前还是菩萨圣人般的心肠给药给吃,一旦翻脸竟如此恐怖,毫无商量的余地!

    天牢之内的大部分犯人已被用作炼药,现在只剩下神志不清断手断脚的人与老鼠臭虫之类的肮脏之物为伴,窝在牢房角落。派去前往洪灾地区的人就在这牢房内最后几人被杀光炼药的当日回来了。

    就在当天晚上,这座牢房里又堆满了人,都是死人。

    苏博仰头看着监牢里从地砖到房梁上都满满登登的人,惊呼道:“是法术让这些人死的吗?”

    梅含都要被他这蠢话惹笑了:“不然呢?千里迢迢把尸体拉过来不得烂了!溺死在黑龙毒水中的人怨气会凝结在体内多年不腐,这些人我都让太医院检查过,都是溺死的,要是病死、或者饿死的那也没什么用。”

    “这里一共多少人?”

    “一万人。”梅含道:“龙毒只够杀死一万人,是个漂亮的数字不是么?”

    苏博道:“只是溺死一万人,因灾祸而起的瘟疫、又因瘟疫而起的骚乱......究竟会带来多少死亡......”

    梅含从尸堆里抱出一具干瘪的肉身,他毫不费力的拆解撕开,比撕扯一块布料更轻松,肉块投掷于像是炼制药丸的炉子中,肉.体中干瘪的脂肪也随之燃烧出紫色的火焰,他长叹一口气,回答这样无趣的问题真令人疲倦:“还不够呢。”

    哀怨的灵魂不会轻易重入轮回之路,灼烧淬炼出这些灵魂的能量便能造就不死之药。

    梅含道:“感觉到什么了吗?”

    “他们在嘶吼。”苏博道,“你听不到吗?”

    梅含终于笑了笑:“啊,听到了。”

    ......

    血池荷影中一对疏离的美丽少年少女正互相对望着,他们出生以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度过,但不怎么互相说说话。他们都觉得与对方说话的时候会会同时在对方那里听到同样的话,这无异于自言自语,没有人会喜欢长久的自言自语,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对望,有想说的话在眼神交错之间也全然没有兴致再开口。

    其中的少女总是先转移视线。

    梅生没有注意到,在她视线移开后,梅含变得不耐烦的神情。

    梅含常年患有一个用法术也无法治愈的耳疾,至今仍能听到那比千刀万剐还疼的教诲——

    ......

    “你是被创造出来的,为了排解她的寂寞,为了衬托她的特殊,你与她相似的血脉、面貌、能力、一切令你来到凡间获得生命而有的新奇体验全拜她所赐。”

    ......

    “都是暂时的,迟早你会失去,你的身体里并无留存聚拢情感的魂魄,你是无心之子,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任何地方。入不了轮回,更不能升天,得道。”

    ......

    孙倪三天两头就会在繁忙的公务中单独召见梅含询问长生不老药到底制作到什么程度了,他狂热疯癫,随身携带着一面西洋进贡的玻璃镀银镜,方便他随时随地能端详自己的样貌。西洋玻璃镜子比铜镜照的更加清晰,他看着镜子中自己深重的黑眼圈十分焦躁,他已经很注重保养自己的身体了。每天已经在按时休息吃饭,一天除了三餐之外每日还额外补充大量的滋补品,勉强维持着好像会随时崩溃的健康。怠惰的皇帝将朝政之事全权交由他处理,他就算再怎么想糊弄,一个泱泱大国的权力压在一人身上时也由不得人怎么放肆的昏庸。

    孙倪认为背负这一国的命脉会使自己反噬得加速衰老,无论如何权力自然是当前最要紧最不能放弃最应守护之物,可要想守得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耀,自己一定得快点吃上那长生不老药。他焦急地道:“你想要什么我就允许你做什么,药究竟制成到什么地步了?”

    “有所进展。”梅含不是哄骗人的江湖术士,实话实说道:“可还差一些人。”

    “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到底还要多少人才够,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自古以来凡人里多少帝王至尊想要求长生,求药几十年后又接着有人苦等几十年,他们的再怎么奢求都是镜花水月的妄想,而您才等待了多久啊,就那么急不可耐了呢?不老不死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成为世间神一样的存在,而您还有我还有梅生,我们都是活脱脱真实存在能为您带来所有奇迹的术士,绝无虚假!现在我们已经半步踏入了神的境界,还当心什么呢?”

    “权力是由人托举的。”孙倪摆弄着桌上堆积的关于洪灾的奏折,对上面写的死亡人数也难以做到视若无睹:“十万人!再死那么几回十万人的话不论国还是家都会崩溃瓦解,到时候我到哪里去享荣华富贵!”

    梅含毫无波动地听着,接着回应道:“长生不死药并非现在连影子都看不见,我方才说了,有所进展。”

    这意思就暗指仍然还会有人因孙倪的野心而死去,天下已经乱着了,可以说这天下从未真正太平过,那么再死多些人又何妨,就该有如此沉重的代价才能换来神药。换句话说,若长生不死药能轻易不付代价得到,天下众生岂不是人人能长生不死,那么不死和不老到底又金贵在哪里,人人都享受极乐,那么极乐便不复存在。

    既然事已至此,如今孙倪所能做的便是做个帝国的强盗,他不仅要维持着作为皇权代理人的荣耀,还要在践踏蝼蚁一样庞多的芸芸众生们时保持警惕,以防从云端跌进烂泥里。现在也不是在意日后史书上自己会被编排成什么模样了,史书皆为后人所写,他只要能长生不死,哪怕将历史改写成他是孔丘那般圣人都不是难事。

    皇城里现在也不存在能与他争夺权力的对手,即便真有那么几个心地干净不畏强权的呆子将他的恶事写成血诏要呈送皇帝,也不会值得深宫中钻研木工活的陛下深究。天命都站在孙倪这里,他觉得梅含说的对,用不着急了,什么都能有办法的,凡人怎能阻挠他,蝼蚁也就是蝼蚁,总是源源不断,再多再多也爬不到他脚面上来。

    孙倪现在吃住和平日里需求的女人都在紫禁城里,此后他应该也不会再能出去和贱民们共呼吸一片空气了,问道:“京城街道上有难民吗?”

    “京城也非圣堂灵庙,多少有些乞丐吧。”

    “京城的乞丐大多是好吃懒做的无赖,懒洋洋的大爷样儿,我是说有没有那种额外消瘦,衣衫褴褛三五成群好似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的乞丐们。”

    “似乎没有。”梅含从来没太在意过那些脏兮兮的人。

    孙倪拧紧眉毛,头痛欲裂,烦躁又无奈地扶着额头。

    梅含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曾经富裕之地现在成了难以维系生存的地狱,那么百姓们就会结伴逃难来到京城寻求庇佑。”

    “没有人来又怎么样了?”

    “说明了我底下那些人用非常手段在镇压他们,让难民无力逃出来告他们的无能。”孙倪呼吸一滞,含混不清地道:“竟还撑得下去......”

    “什么。”梅含没听清。

    “没什么,我也不记得我刚才说什么了。”

    孙倪累极了,放下镜子,禁不住困意地说:“我先睡一会儿,有什么其他要紧事之后再说吧。”

    梅氏——他们蕴含着不可控制法术的血脉们生来就带有无视疾苦的恶意,他们的良善在能改变一切创造一切的法术面前羞怯得抬不了头,孙倪也是如此,他在听到因他之所求而造成不幸身亡的人数时,内心中的倦怠是远超于那做作的不忍心。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恐慌的百姓会造成山河动荡,那是他最不想管的麻烦事,他要事事顺从,事事如意,如今已经实现了,最想要的不死药也有了希望,还剩下什么——他在梦中继续想着。

    丽妃娘娘,那个先帝的宠妃如今已经是太妃,因儿子年幼暂未封王所以仍然陪伴孩子住在紫禁城之中,她在这段时间时不时便会派人过来找孙倪,说是要见他一面。

    孙倪刚从昏沉的睡意中挣扎出来,梦中延续的另一个念头悄然又从他心中一点一滴地被滋养着孕育,但还尚未破土而出。

    他也很想念那个美丽的女人,太妃有的不仅是美丽,还有她曾经是皇帝女人的身份,在孙倪抱着她亲热时那欲罢不能的感觉更让他极易燥热,他碰过皇帝的女人,还让皇帝的妃子怀上了他的孩子,这禁忌的刺激一直让他怀念,可为了那时尚未泯灭的忠义,他让梅生消除过太妃的记忆,也不知是不是法术效力减弱还是那女子与他有缘未断,现在什么阻碍也没了,孙倪倒是还真想让她恢复记忆,与之再续前缘。

    太妃与孙倪的孩子现在该有十多岁了,不似孙倪小时候长得鸡崽子似的那样消瘦,已经和母亲一般高了。那孩子是先帝名义上第十九个皇子,宫中都称作十九殿下。那孩子什么都好,听说读书时能将先生讲的那冗长的故事一字不落的背下来,聪明的很。独独有一个缺点,就是性格有些冷淡,不哭也不爱笑,小孩不爱笑就显得阴沉。

    小殿下还有个让宫人私下都在议论的爱看着母亲的怪癖,他不似寻常孩子爱跟母亲抱着亲着撒娇,只是爱看守着母亲,视线空洞,只要母亲一离开时间长了他就要跟过去寻找,找到之后又望着母亲出神。

    孙倪还恶意揣测过那孩子是不是有见不得人恋母的癖好,他试过给殿下身边多安排几个模样俊俏的宫人,但殿下并不多看那些人,而且平日里他也几乎不怎么使唤宫人,什么在他眼里都了无生趣。孙倪不希望自己已经身为人中之龙的孩子毫无欲求,他打算应了太妃的请求,去瞧瞧,不过不是瞧那妇人,是见一见那孩子,若是女人无用,他也可以安排些男人......

    从前太妃爱吃的东西他仍记得是哪几样,让人备好后,他又再考虑见殿下是不是也要送那孩子些什么,送文房四宝?

    不,那也太没意思。

    为了找到合适礼物,孙倪查看了一下皇家宝库,他在里头自由出入,偌大的国之宝库似乎都要成为他家的后院,他挑花了眼,在宝库里来回找了很久才挑了一把在几十年前草原之王使者送来的一把未开刃的短刀。拔开刀鞘,刀身上勾勒着鎏金的花纹,精美尊贵,最适合把玩了。

    到了太妃之处,孙倪恭敬的向她行礼,尚未跟她聊上三四句话,他的孩子就从偏殿里走了出来,冷淡的目光扫视着二人。

    这位十九殿下身上还熏着檀香,偏殿里有尊佛像,他刚在香炉之下念诵完经文。

    太妃对孙倪道:“我儿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迷恋上了礼佛,连书也不怎么好好读,念经这事哪里是少年做的,等到皇上封他为王,迟早是要外头住,难不成到时候他要到庙里去念。”

    “母亲,要抱怨我做的事,你也冲着我讲。”十九殿下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冲奴才讲什么我的事情?”

    孙倪也向自己的这个孩子规矩的行礼,双膝下跪后正准备起身,却被十九皇子猛然喝住:“谁允许你站起来的!”

    孙倪一愣,一时间没有辩驳自己是个如今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又何必真对哪个皇子下跪,但就是被许久未听到的呵斥之言惊得头皮发麻,双膝僵硬地仍然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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