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村中也有些孩子幻觉之症状轻微,待她们情绪稍稳,苏博询问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分尸,他们把人的手不断撕裂又修复,那些人所能感受到的痛苦都反应在了我的身上……”

    她们的回答大多相同,看到的也都是同一张脸——梅含和梅生。

    这种能与残酷幻觉共情的症状各有不同,灵力低微不勤加修习法术的人症状不严重,发作幻觉次数也在几十日一次。梅含生是最严重的那个,她天生灵力高,族中先辈也亲自督促她各种法术的修习,但与她一同修习的其他人远不如她发作幻觉那么频繁。

    梅清说过梅生会给予所有族人惩罚,但现在看来,梅生的惩罚应是让不愿堕入人间的同族一次次轮回,这种幻觉更像是那个本应消散的梅含的诅咒。

    神的原身是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有了喜怒哀乐思虑才学人那样称呼天空上那些独立思考的个体为魂魄。

    梅含那一世被他遇到的大多数凡人的忌惮,他不只是梅生分离出的一个完整的魂魄而已……

    苏博觉得梅含是比梅生,比所有梅氏族人更接近于人性的神造之物……

    这样的咒更像梅含临死前施下的,或者说也只有梅含这样鲜活的恨才能有这样的诅咒。若梅氏族人血脉相连,而魂魄又溶于血脉,那么等同于为以后所有不断轮回的梅氏族人们都印上这个诅咒。

    梅生杀梅含的原因是不希望一心长生会术法的梅氏族人扰乱人间秩序再次掀起不可控的大祸。可她这肤浅的愿望漏洞百出,倒是梅含的诅咒反倒成了正真的制约。

    不过梅含梅生本就是一体,想来也还是梅生的诅咒。

    诅咒犹如无法医治的顽疾,无解救之法。梅含生不断在幻觉中沉沦,偶尔短暂清醒的时刻浑身脱力,难以去思考除了痛苦之外的事情,她的情爱消散,度日如年,苏博稍稍不注意,她便一次次地欲投入莲花池溺死。

    “杀了我……”她虚弱地抓住苏博的衣袖哀求道,“我受不了了,若诅咒无可解,那我今世死去再次重生有什么不可以?让我死!”

    “生死对你来说如一次次登台唱戏么?”

    她再次陷入幻觉中,冷汗浸透衣衫,苍白的皮肤上突然印出块血污,她仿佛被万箭射穿,浑身破烂地漏出零星的生机。苏博来不及检查她身上有什么伤,那块血红已浸透衣衫。

    “梅生!”苏博叫了她前世的名字,那声呼唤钻进了这一世梅含生的耳朵,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瞳孔仍然无法聚焦。

    “别死,活下来吧!总有办法的!我会想尽办法为你解咒!”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活下来?”她涣散的双瞳已不能再注视苏博,“我知道你和她的事,我不是她,你用不着守着我!”

    “那为了你的那个爱人呢?”苏博想到了与她成婚的男人,“他还没死,你要先离开?!”

    “我不爱他……”梅含生道。

    她颤抖地抬手捧住了苏博的脸,附在他耳边:“小时候你照料我,夜晚入睡时你就躺在我身边,你会喊一个人名字……我自然早就知晓你和她前世之事,我现在告诉你,我不爱那个凡人……你个呆子,我总与谁对视,你看不到吗?我爱你啊……可我又嫉妒你对那个梅生的爱,所以我才会蛊惑凡人。如果你现在要我活下去,你就告诉我,你爱我……”

    苏博不爱她。

    “我骗你的……”她浸泡在血泊中,没有任何求生意志,双目已闭上,最后一口气卡在她的喉咙里,“我恨你!你总用那种眷恋的目光看着我,我真是烦透你了……”

    少女在苏博的怀中化为一滩血水,苏博恍惚地离开她死去之处,日光明媚,他觉得浑身发痒犹如被烈焰炙烤。没走几步,他就落进屋外的莲花池水中,池中淤泥堵住他的口鼻,将其包裹,夺走了他的意识。

    有族人远远见到苏博落水的样子,但都跑开了,无人前去搭救。

    *******

    “啊……呼……”苏博还记得自己落入清莲村的池水中被淤泥吞噬,可现在他从水中站起来后这周围的景色却不是在村子里。这里是一片河滩,河水污秽腥臭,今夜满月,他也不知是不是被河水熏得恶心,月光看起来竟非银白,反倒是猩红。

    腥红的并非月色……

    苏博抹了抹满是水渍的脸,无意间看到了河水边倒印出的自己。

    凌乱,潮湿,狼狈,还有一双腥红的兽类的瞳眸。

    “啊!”他被吓到了,又站不稳摔进水中。

    刹那间他感知到身后有股凌冽的危险气息——一支铁箭带着破风之声贯穿了他的喉咙!

    苏博不死之身,没有太过慌乱,他缓慢地转身,只见黑暗中出现了十多个手执兵刃之人。这些人没有穿什么官服,也不像土匪强盗混乱凶恶,况且他现在衣衫褴褛,怎会有强盗在这里埋伏他?

    他没有立刻倒下,还缓缓转身的样子并没有吓到这些人,他们中间走出来一名女子。记忆中总随意披散的墨发细致地梳成了一种他不知何名的发髻,让她完整地露出了那张比月色更苍□□致的脸。

    苏博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是何夕,岁月时而会如刀刻他肉身般缓慢,而现在自他坠入水中再醒来竟过去了数十年么?

    梅生竟又重生于人间……

    她身上没有原来那些颜色冰寒的银饰,她穿着花纹清雅的衣衫,这一世她长得与苏博初见梅生时格外相像,却不似从前那般凌冽。

    这个梅生重新又搭箭拉弓,唇瓣轻轻开合,用与苏博曾无比熟悉的声音念动咒文,弓满时她也又射出一箭——正中苏博的心脏!

    苏博不能动作了,她刚才在施法。心脏被戳出一个洞,血洞又因他不死之身在修复,血肉包裹住她射出的箭头,那上头咒术立刻顺着苏博全身博动的血脉扩散,术法比毒药在他身上的作用更大。

    月光逐渐暗淡,水边的腥臭愈发浓烈。天边已微微泛白,已经什么都能看清了……

    在苏博不远处,水中有一具残缺的尸体,那片河水和苏博兽类般的眼睛同样的颜色。

    长生不死药由千万惨烈而死的魂魄所致,他们无法入轮回的怨念与药一同被炼制,怨念中理所当然也有不可逆转的诅咒。苏博直到梅生射出这支封锁他行动的箭,才逐渐恢复了些他曾忘却的记忆……

    青莲村莲花池子中的淤泥里,无数骸骨贴近他,向他诉说——好痛!好痛啊!血污进入他的口鼻,他没有恶心地想吐,肉身不死后他也有多年未进食,腹中不正常的饥饿令他本能地吞食曾融进无数血肉的淤泥,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舒适些。莲花池底一角有个刚好够他通过的洞口,他被某种力量吸引进去,狭长的通道没有太多坚硬的石块,反倒是柔软的,紧贴着他……

    苏博的五脏六腑在变异……在重塑……从通道里出来时,他被包裹上湿黏的膜落入了青莲村之外的水域。

    他神志不清地水中站起来,眼中忽而血红忽而黑暗。

    尤其是天上的太阳,身上的薄膜在日光下迅速变得干硬,从苏博身上剥离,他立刻觉得天上的太阳灼热如焰,晃目刺眼。

    也就是从那刻开始,苏博已不再能正常行走于日光下,只能沐浴在月色中。

    除此之外,他也失去了无需饮食的仙人体质,腹中的饥饿感一阵胜过一阵,饿得他近乎发狂!

    入夜时苏博双目已经发红与同样饿的发狠的狼静静对视,苏博朝它踏了半步,野狼立刻转身而逃。他该去追那只狼的,但突然有冰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肩膀,抬头看去,是条在树上倒挂着的巨蟒。

    苏博咬断了蟒蛇的七寸,饮尽它冰冷的血,吃了口它的肉却一阵反胃。不是单纯因为味道不鲜美,他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就好像自己那饿慌的胃排斥蛇肉,只有血才能顺利入口。

    梅氏族人多擅炼蛊,有其血脉者野兽们大多难以近身,苏博只是刚好闯进了蟒蛇狩猎之处,他在山中走了一夜,再也没碰上其他兽类。

    天快亮了,他靠在溪流边半死不活的青黄柳树下休息,忽然看到水上飘来一块绢帕。溪水上流有个妇人正在浣衣,她追逐着那块帕子正向苏博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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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世的梅生转世者出生于人间,诅咒不可逆转,她应也受到了诅咒,但今世她的灵力并不低微。

    今世她也继承了梅含生的名字,出生于当地医馆世家,寻常人面前也常常展示疗愈术法,在当地颇有威信,家宅中甚至有数百名府兵守卫,皆听从梅含生这个家主的命令。

    疗愈法术耗费灵力甚巨,梅含生若非勤加修习绝不能够日日施法。

    她还清醒着么……

    “你已经杀了七个人。”梅含生已帮苏博拔出束缚行动的箭,道,“一个妇人,其他都是樵夫。你若伤了些贵人,恐怕你山中之鬼的名号就要传遍天下了。”

    “多谢你阻止我,我本不想伤人,我不记得了。”苏博道,“若需要我偿命,杀了我也无妨。”

    “你杀不死,我知道你的名字。”她道,“不死之人,苏博。”

    “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母亲来自青莲村……她说曾见过你。”

    她有一半的血是凡人,人之血脉或许暂时压制了诅咒。

    “娘亲!娘亲!”

    银铃般的呼唤让梅含生很快转身离开,她回应道:“不用进来,娘亲出去!”

    她有了孩子。

    有了与前世阴郁矛盾截然不同的人生,若是有了孩子……那么自然也会有爱人。苏博说自己毫无感觉根本就自欺欺人。梅含生这一世长得实在与梅生相像,他做不到不去放逐思绪做一场他与她缠绵相伴的幻梦,然后又在幻梦中只看到自己孤身一人,而她……萎靡着化为青烟。

    苏博在她府邸地牢中不分日夜,凭借直觉,他觉得距离上一次自己发狂或许已经过了半个月,他已经觉得浑身绵软,好像理智快消散殆尽。他很饿……饿得不会去思考原先自己痛苦的事,现在他只想饱餐一顿。

    他看见许久未见的梅含生过来了,慌忙地埋下头避开与她对视,忍耐着快控制不住的魔性:“走……开……”

    上一次梅含生是靠暗箭偷袭才制住他,或许这一次她并不能。何况她现在一身轻便的衣衫,哪有有背着弓箭?

    梅含生走进他的牢房,不用他多说,她知道诅咒用“疗愈”法术可治不好,她道,“既然你现在亲自确认嗜血无法被克制,那么请你在理智尚存之前别再克制了。”

    血幕垂落在苏博眼前,血的刺鼻的气味在瞬息间压倒他,这一次他带着清醒感受着身体的异变,如干涸的海绵吸水那般,开始便停不下来。或许他不经修炼获得永生的代价就是如此,他实际上已经在长久的岁月里被日月侵蚀,他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已满是漏洞,血肉之躯或许也只能用血肉之躯来修补。

    苏博也算擅修“疗愈”之术,在回过神来后,他立刻为梅含生止血,自那之后他便从地牢中走出,仅在月光下他能获得自由。

    梅含生的医馆自那之后夜间也会出诊,但大多数夜间治病的大多为受了创伤的体格还算健壮的男性,经过医治之后虽稍有失血后的头晕目眩,但哪怕断手断脚,也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而且看诊费比白日里便宜许多,所以有时候医馆晚上要比白天的生意更忙碌。

    苏博诅咒暂时暂时有了应对之策,但梅含生的诅咒却无解。

    她自然不会什么样的病症都用疗愈法术,但草药能治的病普通百姓也不会找她医治。她每日消耗的法力已远比曾经做过皇帝太医的梅含更甚。

    梅含生不可能摆脱诅咒,苏博甚至觉得她快濒临那个“疯”的日子了。

    苏博也告诫过她要少用法术,或者将病人都安排夜间问诊,受她救治者已不计其数,她必须停止,为了她的孩子丈夫,她也应远离这里避世而居。

    苏博不经意间知晓了她母亲在生下她后不久疯了,对梅含生道:“诅咒不会因为因为你悬壶济世而停止。”

    “我知道。夜里我已经开始做那个梦。”她说,“但没什么,我尚能忍受。”

    “你到底为什么救人?”苏博道,“人间的救世之梦,人都没有做到,你来救什么人?代价还是你会疯癫早逝?”

    “为什么不呢?”她笑了笑。

    为什么不救人?

    她并不痛苦,并无阴霾,她全新的人生出身于美好之中,她在做着一个悲苦艰巨的梦。

    梦里她在救世,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很小的时候,她什么都记起来了。

    与梅含,与苏博,与祭司,与沈寒明,与那个乱世,与她所有杀过的人几乎每晚都会见面……

    细针刺入体内不会太疼。

    梅含生这一世的痛,就如细针反复戳刺,针眼从未修复,不断不断不断地从外面刺入。

    梅含生活了接下来数年时间,一次清晨,她迟迟未起。

    她梦中忍痛已忍到咬舌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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