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酷暑,步道旁的树冠还是苍翠欲滴。落叶被扫得干干净净的。这么热的天气,没人愿意在大太阳下行走,偌大的宫阙,只匆匆走过几个太监,除此之外只有轮班的侍卫了。

    怀青现居的清漪殿位于稍微偏僻的角落。离皇宫的正中心很远。走到离清漪殿稍近一些距离的时候,肉眼可见宫人放松下来,偶尔也能撞上一两个说说笑笑走过去的小宫女。

    穿着浅紫色的宫装的女孩带着笑跑过。衣裙下摆散开,像黎明时悄然盛开的牵牛花。

    秦越生性散漫,虽然杀了很多人,但被囚禁在宫中的鸟雀却蹦蹦跳跳的,很是活泼。他们叽叽喳喳地在宫中喰食着主人剩下的食物残渣,得到一点奖赏就惊喜万分,不觉得自己是在受辱,反而心满意足。有时候还会有那么一两只特别倒霉的,悄无声息就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

    他觉得很有趣。

    被关的时间久了,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世界之初只是一片混沌,盘古开天辟地,清者上浮浊者下沉,区分了天地,夸父渴死在逐日的路途中,他的尸体变成了日月星河,人类在他的身上繁衍后代,族群一日日壮大,形成了部落。

    古早的部落,人性淳朴,他们信任感恩天地,但习俗过于……野蛮。等到秦高祖建立大庆,才正式进入相对文明的时段。

    历史烟云不过是此消彼长,总会有人取代他们,掀起又一轮带着鲜血的变革。

    但无论古今,阴谋阳谋全是同一批人在使用,无论输赢,人都是要死。他没有救济世人的想法,天地万物于他而言只是容易死掉的玩具。比起看着他们露出碍眼的笑,更有意思的还是摧毁殆尽,让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盛满他的血肉……直到这座黝黑的宫殿重新展开红色的花朵。

    原本他是这么打算的,但因为秦越,他可以稍稍减缓一下污染一切的计划。

    怀青的衣角如同被拂去的一席烟尘,轻掠过厚重的石砖,他穿过石墙,回到了殿内。

    含霜看到他大惊:“娘娘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怀青咬字很慢:“她不愿要我。”

    糟糕,完璧归赵。含霜脑中蹦出这个大逆不道的词,她流下了冷汗:“那可怎么办?万一惹陛下生厌……娘娘国色天香,怎么会这样呢?”

    国色天香。

    含霜忽然卡壳,突兀抬头,看向了镜中的美人。

    他甚至都没有装点玉钗,只在脑后绑了一根半旧不新的碧色发带。可含霜分明记得自己忙活了半天,拆了一半的配饰。

    发髻左下是惠嫔娘娘最喜欢的双蝶弄花发簪,偏上是珐琅烧的莺鸟衔枝簪。惠嫔长相清淡,颇有冷美人的风韵,可她平素喜好浓妆艳抹,发簪的颜色鲜亮无比。

    与其说惠嫔性情大变,倒不如说……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惠嫔吗?

    可……镜中的人分明和惠嫔一模一样!但将他和惠嫔做对比,又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含霜绞尽脑汁回响惠嫔的长相。鹅蛋脸?柳叶眉?总之是很好看的长相,不然也不会被点为娘娘。她着魔了一般将眼珠死死地黏在镜中人的脸上。

    对了!惠嫔娘娘没有脸,眉毛是两根血红色的,像是触须一般的弧度,眼睛是青色的!

    娘娘平时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白衣上面最好还有红色的涂料装饰,涂料必须是新鲜的,这样才会博得陛下的喜爱,发簪要用最剔透的眼珠和最新鲜的手指,只有价值连城的人身上的手指才能配得上娘娘的身份。

    含霜如同魔疯般思考着,手在半空中比划出帮忙拆掉发髻的姿势。她每抬一下手,嘴里就会发出可怖的吱呀声,似乎在硬生生咽下胸腔中即将呕出的碎片。

    不知为何,她的裙摆滴答出黑色的液体,散发出臭鱼烂虾的腥臭。

    怀青坐在梳妆凳上,看着自己的脸。

    他只能看到一团流转的红得发黑的血色,血色裂开,睁开了一只青色的眼,又很快合拢,淹没在了红色之中。

    半晌,他看到含霜停下了动作,轻快地回复:“娘娘,已经卸完了,需要更衣吗?”

    她的手指因为长出额外的肢干而不自然地抽搐着,顶出的新的指骨淌着脓血,看上去有些吓人。

    “不需要,把这里打扫干净。”

    含霜小声抽了口凉气,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这个样子。迅速处理好狼藉,更换衣裙的时候,她反复抬起手确认:

    人是不可能有十二根手指的。

    视线因为淌着脓血的手指而变得模糊不清,她有些纳闷:原来人竟然能这样简单地长出手指吗?那万一不小心找错了地方,长出了两个脑袋该怎么办呀?

    一边想着,一边又熟练地用着自己新得的两根手指,将衣服的系带整齐系好。

    虽然待下面的小宫女苛刻,含霜对惠嫔可谓是尽职尽责。自从秦越改宫规以来,嫔位身边的一等宫女被缩减为了两人,上个月惠嫔大发雷霆,刚刚处理掉一个,林家还没有送新人进来,眼下只有含霜能用,她不敢耽误时间,连忙从耳房出来,急急忙忙跨入殿门。

    惠嫔娘娘正在殿内休息,庞大的身躯塞满了整个宫殿,肉块般的肢体如同会呼吸一般蠕动着,画面岂止是恐怖可以形容!含霜在祂面前宛如渺小的虫虱,就算有一百个含霜,也绝对是服侍不好祂的。

    含霜释然了。原来如此,为了能更好地服侍娘娘,所以她才长出了十二根手指!

    她甚至很小心地规避了眼前不断闪过的坑坑洼洼的断肢,捧着刚刚从外面接下的东西,径直走到了怀青面前。

    “娘娘,端午要到了,内务——”话还没有说完,她看见怀青抬起了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她的脑子似乎也被坚硬的东西敲了敲,耳边出现了嗡嗡的耳鸣,她张了张嘴,忘记原本要说的话,放下手上的东西,一瘸一拐地走了。

    新换的宫女装上如同之前一样长出了黑色的污渍,在地上拖出湿漉漉的水痕,仿佛某种爬行类蜿蜒而过的足迹。

    怀青没有分她半点目光,而是有些凝重地捏起了香囊。

    好恶心的味道,他有点想吐了。

    五毒里面不含怀青,但能在他身上产生一样的效果,也幸好他只是厌恶而言,味道并不能对他造成伤害。他将香囊扔进了许久未点燃的香炉,没有点燃,香囊上自动燃起了青色的焰火,吞噬了刺绣精美的香囊。

    在让人神经抽痛的香味之中,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香气氤氲,秦越靠着软枕,不耐烦地将茶杯砸在正在述职的大臣身上。

    “哭哭哭,就知道哭,贵庚三岁还没有断奶吗?都给朕闭嘴。”

    她已经不清楚这是今天面见的第几个人了。怀青意外闯入耽误了一些时间,再紧急找见了周监正,仔细想想,应该是从未时到酉时,期间她一直不断召人。

    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一件让她顺心的事情都没有。

    最近突发降水,江南水位暴涨,洪涝淹没了好几个村庄。

    淮南密报,边境骚扰不断,全军消极怠工,已经困不住镇南侯了。

    唯一欣慰的只是凌昱抓住了司马起私下受贿购置别院的线索,终于能合理抄家了。

    最后一个,是她特意留下来的。

    秦越目光锐利,她往前靠,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盯着不断晃动的帽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说,让朕怎么保你?还有脸哭?”

    嚎啕大哭的大臣收敛了声音,嗫嚅道:“陛下,实在是臣无能为力啊……要是我没有侥幸逃回来,说不定那镇南侯的真实面目还瞒着您呢!”

    秦越倒觉得他不如死在那边算了。

    “方启航,你觉得这个借口能说服得了朕吗?你是太傅亲自选出的人,朕很信任你,所以还特别点了三十禁军护你南下,又赐你尚方宝剑,见此剑如朕亲临,你说说,你是怎么灰溜溜逃回京城的?”

    方启航不说话了。

    他年纪足以当秦越的爹,灰头土脸跪在下首,一副死样。

    这事其实也怪不了他。方启航在淮南和镇南侯的亲卫井水不犯河水相处了五年,这五年他一直以保命为基本,既没有建树又没有过错,等到七年任期结束回京,秦越就算再不满,也会给他往上提一提。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淮南山脉众多,其中不乏矿脉,方启航偷偷派人去寻矿,在一处山洞里面发现了大量的死尸,就在他纳闷为何有这么多尸体时,突然杀出一队黑骑,将他派去的人全部杀光了。

    淮南的地头蛇是淮南侯,是谁下的杀手一目了然,他连忙屁滚尿流回了京。

    黑骑出现有两种解释,一是淮南侯在山中囤兵,二是和方启航动了一样的心思。

    秦越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像是看垃圾一样看着方启航。

    居然还能逃回来,果真是祸害遗前年。

    但这人也不能留了。

    秦越眼中闪过杀意,声音冷静:“朕记得你的长子学问很不错,他现在在翰林院任职?”

    “是的陛下,可是犬子……”

    秦越打断他:“方爱卿,朕很看好你。既然能福大命大从淮南回来,想必虎父无犬子,他一定能不负众望。”

    她高声道:“传旨,命镇南侯赴往淮南稳定军心,不得有误。”

    她看着方启航惊恐的眼神,笑了笑。

    “特派小方翰林为监军,随军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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