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冷眼看着她慢慢撑起身去拿稍远一些的小菜,腰上动作极不自然。

    他对她再了解不过,她素来娇气,身上磕碰了一点就要同他哼哼半天,委委屈屈地指着不医就能自愈的一点小伤口给他看。

    以往他最爱的便是她孺慕又依赖的娇软模样,如今却只觉得刺眼。

    惯爱用一副矫情样子勾男人。

    想及自己曾被她勾的茶饭不思,夜里连觉都睡不安稳,翻了无数次将军府的墙。

    裴珝呢?

    裴珝与她定下婚约也有三年,可曾翻过将军府的墙?

    人人都道太子殿下方正自持,可男人的劣根性如此,他不信裴珝当真是什么正人君子。

    裴珩觉得胸口一阵滞闷。

    他面色有些冷,勺子被他随手往玉碗中一扔,发出一声脆响。

    “不吃了。”

    殿内静的可怕,宫人皆低垂着头。

    褚韫宁刚刚拿到那碟小菜,还维持着撑着身子微微弯腰的姿势,闻言微怔着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突然又惹了他。

    她低眉垂眼,正想着要不要劝上一劝,就听沉沉一声冷哼。

    身侧人宽袖一甩,大步离去。

    褚韫宁看着他走远,直至连背影都消失在视线中。

    她把碟子放下,端了一碗金丝燕窝不紧不慢地舀了一勺入口。

    走了更好。

    即便裴珩不在,乾元殿伺候的宫人依旧谨慎规矩,不闻不看,盛汤、布膳时勺碗之间难免会轻碰,这些宫人却能做到一丝声音也无,可见主子平日里有多难伺候。

    -

    朝堂上。

    “先帝崩逝,臣本不该在当下提及选秀,可如今后宫空无一人,实在令人担忧,臣恳请陛下,广纳秀女,绵延皇嗣。”

    裴珩斜倚着龙椅,眼皮轻垂。眼前仿佛都是她手腕上那圈乌青。

    以往他再混,最多也只是牵牵小手,抱一下被褚威那死老头看见都要追着他打。

    他哪知道竟如此娇嫩,触上便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手上又没轻重。

    昨夜之前,她还洁白无瑕。

    好像欺负得狠了些,夜里还听见她娇声细气地喊疼,后半夜睡着了还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蜷缩。

    “陛下?陛下?”

    底下的臣子已经恳请了三遍,德顺只能小声提醒。

    “嗯?”

    裴珩回神,瞥他一眼。

    聒噪的死太监。

    裴珩自幼就不受规矩束缚,眼下被几个老头子轮番劝谏,烦不胜烦地掀了掀眼皮。

    “徐太傅鳏寡数十年,朕心甚怜,正好先帝还有几个太嫔尚在宫中,不如朕便赐予太傅做继室。”

    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就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徐闻一向克己复礼,甚至有些迂腐,又已是耄耋之年,闻及此言当即一口气没上来,直直晕了过去。

    朝堂众人大惊失色,唯独裴珩面色不改,人被抬走时,才睨狗一样瞥了一眼。

    下朝后,御撵径直回了乾元殿,还没落稳,人就下了撵,直直往殿里去。

    寝殿不复昨夜的糜乱,已经被打扫一新,脏污的地毯换了,被粗暴扯下的帘帐也挂上了新的。

    裴珩行至榻前,抬手掀开锦被,不禁皱眉。德顺候在一旁,就见他维持着抬手掀被的姿势半晌,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帝王心思。

    今日早朝前,陛下气得早膳都没用,偏偏素衣还追着他问殿里那位怎么办。他硬着头皮去请示,得到一声冷哼。

    帝王嗓音淡淡:“给皇兄送回去,东宫西南角那处小院,刚好安置。”

    -

    废太子妃大婚之夜被送入新帝寝殿,翌日一早便被送回,知道内情的心腹们莫不敢言,恨不得将嘴封死了。

    废太子如今尚圈禁东宫,废太子妃也该送回东宫才是,可金吾卫护送一顶小轿,绕过东宫,进了与东宫一墙之隔的小院。

    那是太祖时期幽禁废太子之地,与东宫正院之间砌出一道高高的围墙,只在西南边墙上开了一道小门,且年久失修,久不住人。

    宫轿落在小院门口,隐约可见里头杂草丛生。

    褚韫宁看了眼小门处把守的金吾卫,抿抿唇,抬步迈入。

    还未进入屋内,太子处便来了人传话,要她随太子一道前去给太后请安。

    寿康宫外,裴珝长身玉立,目色浅淡。

    如今两人身份尴尬,褚韫宁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能略欠了欠身,算作行礼。

    裴珝侧目看她,见她眉目宛然,面色粉润,他目中微闪,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朝堂之争,却要一个女子受辱。

    “女子本就不易,你,”他顿了顿,心中有些无力,垂目道,“该为自己多着想。”

    跟着他,的确没什么盼头,他连自己的新妇都保护不了。

    褚韫宁想,君子如竹,大约便是用以形容裴珝这般男子,身为男子,却能懂得女子的不易,懂她的难处,若与他成婚,即便是粗茶淡饭,却也能相敬如宾。

    她原本想着与他平淡度日,可终究是奢望了。

    二人并肩而入,却不想裴珩也在,懒懒靠在太后身侧的檀木椅中,正垂眸把玩着一只粉彩茶盏。看上去似乎一下了朝就来了,身上还是今早所穿玄色龙袍。

    对上幽沉难测的视线,褚韫宁眸光轻颤。

    她眼尾微红,许是因困倦,眸子里蕴着一层雾气。如今看人的眼神惫懒娇慵,眼风掺着不自知的媚态。

    “儿臣携新妇给母后请安。”

    “臣媳给母后请安。”

    两人齐齐参拜,裴珩只冷冷睨一眼,便收回视线。

    褚韫宁梳起了妇人髻,柔柔跪拜间头颅低垂,露出一截光洁后颈,凝霜似雪。

    裴珩目光轻扫,眸色暗了暗。

    昨夜,那段腰身,也是这般莹白,被他掐在掌中。

    他懒懒搁下茶盏,睇着那截如玉后颈,掌心虚握了握,似是在感知掐在手中的手感。

    “子祐,快!扶你媳妇起来。”

    宋太后看着二人的目光甚是欣慰:“如今你成了婚,哀家也算对姐姐有个交代了。”

    她接过褚韫宁手中的茶盏,浅浅轻饮,垂目遮去眼中复杂神色。

    当年她给珩儿挑的,她最满意的亲儿媳,如今却嫁与了养子。

    当真是造化弄人。

    宋太后命人呈上一支珊瑚珠玉簪。

    “这是姐姐在世时送与哀家的,是她的陪嫁。哀家这些年一直戴着,如今你与子祐成婚,哀家便将此物赠予你。”

    她接过簪子,替褚韫宁簪上。

    “这簪子取用的是佛逝进贡的珊瑚,又坠以白玉雕成的莲蓬,莲蓬意为多子。”

    她又端详了片刻,赞道:“真是玉软花柔,正当韶华,这簪子的确衬你。”

    若是姐姐能看到,一定很高兴。末了,心中又惋惜,可惜珩儿没这个福分。

    宋太后笑看着两人,对裴珝道:“你母后在世时,哀家曾答应过她,会待你如亲子,如今你成了婚,哀家便只等着含饴弄孙了。”

    一旁的裴珩从二人进殿便一语未发,眸光向下凉凉睨一眼二人,淡淡开口:“皇兄新婚,朕做弟弟的,还未曾道喜。”

    他略一抬手,便有小太监抬上一尊白玉送子观音像,并一架西域进贡的玛瑙胡床。

    那观音像足有半人高,通体无暇,玉质温润如膏脂,菩萨的开脸也极好,可见并非凡品,想来也极为难寻。

    宋太后见此,心中甚慰,两兄弟并未生出嫌隙来,那便再好不过。

    她趁机婉言提起裴珝封位之事,先皇后对她有恩,裴珝又是她看着长大的。

    如今,养子身处被废为庶人这般尴尬的境地,她心中不舍,也有意为他请封一个爵位,可即便是虚衔,却也要看皇帝的意思。

    现有证据虽不足以证明裴珝直接参与了谋逆,可到底是与逆贼关系甚密。

    若是连与谋逆一案有牵扯都能安然无恙,那可当真是狠狠落了皇帝的脸面。

    裴珩倒不甚在意,懒懒抬眼,目光幽幽落到裴珝身侧之人身上:“便依母后,封梁王。”

    他坐在椅上,反掌撑膝,缓缓欠身逼近,眸光直直盯住她:“褚氏,便为梁王妃。”

    并不相熟的夫妇二人此时却相对一视,齐齐谢恩,看起来竟颇有默契。

    裴珩目色漆黑看着二人,唇边浅浅笑意似有诡谲,他目光顺着那堆鸦云髻一路向下,落在罗带系住的腰肢上,执盏浅饮,并未作声。

    裴珝面上却未有喜色,反而谦卑地请求外放,无论官职大小。

    从失了储君之位,到险些被扣上谋逆大罪,再到山重水复,受封梁王,他看到自己的亲卫为保护他一个个倒在眼前,看到舅舅一家在牢狱中剖心泣血地求他相救。

    他自认天资平庸,比不上这个弟弟,也并不想与之缠斗,若能远离朝堂相争,权力倾轧,做个闲散王爷,倒也能余生平稳。

    裴珩却不允:“朕没什么兄弟,难免孤寂,梁王与梁王妃便住在宫中,也好添些人气。”

    他心中冷笑,他这个兄长倒是不蠢。

    可若允他携家眷外放,他还如何行事?

    若是直接将人抢了,倒也无妨。

    才出了寿康宫殿门,裴珝便被太后身边的人叫回。

    褚韫宁独自候在殿外,正望着殿门,恰好裴珩从里头出来,柔软目光便直直撞进漆黑眼底。

    裴珩一出来,看到的就是她立在日头下,向殿内翘首以盼的模样,在等谁,自然是不必提。

    一见到他,就软兔子似的垂了头,似乎避之不及。

    裴珩心中略想了想,许是昨夜自己行事孟浪,将人吓着了。

    她是初次,又一向怕疼,身上被弄上那样许多青印子,他不在时还不知要怎么偷偷哭。

    如今怕他,倒也情有可原。

    他日后收敛些就是。

    裴珩抬步走近,靠近她时,却见她近乎本能地退了小半步,头颅始终轻垂着。

    他负手定定看着,眸底暖意褪得一干二净,原本要出口的话也变了。

    “朕忘了同梁王妃道喜,”他唇角一勾,微微俯身,“终于,得偿所愿了。”

    热烫气息拂洒耳畔,男人的唇近在咫尺。

    褚韫宁轻轻抬眸,对方已经负手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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